梁子的秘密

梁子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好比说，他同桌张弛的的秘密是爱看路边卖的小黄书和盗版光盘，不仅自己看，还喜欢怂恿着身边的一群朋友和梁子，一起去照顾小老板的生意，梁子总是以要回家看书为由拒绝，偶尔开开玩笑：“看吧看吧，迟早有一天就不行了。”；而梁子的暗恋对象，班上的地里课代表陶倩倩的秘密是——据说她有一个当警察的男朋友，“当然不是那种能拿枪的警察，不过你们想，什么时候他穿个警服，开个警车来学校接陶倩倩，嚯，那肯定特别拉风。”梁子还记得张弛跟大家透露这个秘密的时候说的眉飞色舞。

但梁子的秘密，班上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几个人会关心。在班上，梁子的成绩只能算个中游，且一直很稳定，平时这个人，上课很少回答问题，下课了也不像其他男生一样喜欢聚在一起斗地主，打游戏。平时总是见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只和张驰几个哥们儿熟络些，是班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可能正因为如此，他的秘密才没人知晓。

这天梁子在家一直等到半夜，才等到醉醺醺地骑着三轮回家的梁老七，昏暗的灯光下，梁老七油光满面，废了半天的劲，才把自己已经开始发福的身躯从座驾上挪下来，把三轮车推进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了正堂的饭桌，三轮车上的那些光盘和书就哗啦啦的掉了下来。

光盘上那些鲜艳的女优一下子倾洒到地上，这还是梁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A片光盘的封面，成群的肉体映入眼帘，搔首弄姿，各有千秋。梁子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脏，而是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样——他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转移了视线，可眼前却留下了一张光盘上的一个女优的脸——说不出来，只觉得那人有几分像陶倩倩。“愣着干嘛？还不帮忙捡起来？”酒气冲天的梁老七嗓门很大，声音传到房梁上都要抖三抖，他跻拉着人字拖，歪歪扭扭地走到车前，蹲下来开始捡光盘。梁子没答话，兀自回了房间，“老子现在就使唤不动你了是吧？小兔崽子！”刚关上门，就听见了梁老七的大嗓门，他皱着眉头回了一句“作业还没写完”，就戴上了耳机。

这就是梁子的秘密。他有一个卖A片光盘的老爸。

梁子在自己的家乡上了初中，他是镇上第一个考到省城高中的学生。开学前梁老七抽了一晚上的烟，最终还是把几亩薄田和小平房卖了，和梁子一起来了省城。一开始，他在工地找了份活儿，没干几个月就受了伤，腿骨折了，至此落下阴雨天骨痛的毛病。前前后后又跑了几家工厂，饭馆，可都干不长——梁老七干活是个好把式，认真踏实，吃得了苦，可也是个直肠子，有话就说，路见不平就喜欢拔刀相助，因此结交了不少好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板都希望手底下的人安安分分的干活，谁也不愿要个刺儿头三天两头来挑事儿，于是梁老七最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卖起了光盘和小黄书。

梁老七通常都是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在家哼着小曲把光盘和书理一理，就踩着他那辆二手三轮车出了门，专门逮着中学放学的时候，把车挪到集市边，学生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嘴里喊着的是“最新的电视剧电影光盘都来看一看瞧一瞧了啊”，可“懂行情”的毛头小子们都知道，那块破蓝布下面盖着的是那些香艳火辣的女郎。梁子讨厌梁老七的这份工作，虽然这份工作让餐桌上渐渐有了肉，让梁老七在换季的时候能给梁子带回几件体面的新衣服，可他还是讨厌，连带着也讨厌梁老七，讨厌他的大嗓门，讨厌他喝汤时总是发出巨大的声响，讨厌他不洗脚就上床睡觉。为了维持住他有骨气的“厌恶”，他很少吃梁老七买回来的肉，吃饭专挑青菜萝卜，新衣服也不怎么穿。“犟驴子。”梁老七总是这么说他。

第二天在学校看见陶倩倩的脸的那一刻，梁子突然像被兜头泼了一盆热水似得浑身一热，像是有千条万条的小虫在争先恐后的从皮肤里钻出来，手心渗出密密的汗珠，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优，恍惚记得，那个女优和其他光盘上的不太一样，其他的都有男伴做陪衬，画着难以理解的浓妆，穿的花里胡哨。只有她是一个人，若无其事地斜坐着，小巧的、乳白色的文胸和内裤，简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句诗最合适的图解，他仔细的回忆着，女优浑圆的乳房和纤细的胳膊和腿——这样的搭配，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梁子第一次懂得在心里对学校里的那些女孩子评头论足——现在的女孩，要不是身材矮胖而又发育丰满，就是四肢纤细但是像个“搓衣板”。

晚上，梁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天气燥热，床边的破风扇吱呀呀的转，他只觉得吵闹。梁老七的房门关上了，梁子知道，他一沾枕头就能睡得死死的。支着耳朵听了半天，确定梁老七已经睡了之后，一个念头闯进脑子，他随即坐了起来：他想去找找那盘光盘。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行。他这么跟自己说，只穿了条裤衩就轻轻的下了床，带着小手电筒溜到正堂，三轮车就在那儿安静地停着，他缓缓的推开手电的开关，生怕哪一丁点声响吵醒了梁老七，裸露的后背上叮上了一只蚊子也不管，聚精会神地开始搜寻那个女优的身影。

最上面摆的都是欧美的，梁子偶尔听张驰说起，也大都说的这些金发碧眼的性感女郎，估计是卖的最好的。下面一层是日韩的，美女们个个穿着护士服，水手服，还有打扮成老师，警察的，梁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制服诱惑”原来是这个意思。最后，几乎把整车的各式各样的女人看了个遍，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她。

第二次看见她，而且是拿在手里，举着手电筒看，光盘封面上的人——丰乳肥臀版本的陶倩倩，她有着陶倩倩的五官，还有陶倩倩所没有的风韵和我见犹怜。梁子的目光一寸寸的在她身上挪着，把她的身影复刻在脑子里，眼前的这个就像是活过来了似得，眼里的水波都在荡漾着，梁子不禁伸手去摸，就像摸着真实的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女优光滑细嫩的皮肤，连体香都闻得见。他悄悄地把光盘凑到面前，想亲一亲那张脸，梁老七的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梁子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把光盘扔在了地上，他不知道外壳摔碎了没，也没顾得上去捡。

梁老七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可看在梁子身上就像一个世纪，他心一横，安慰自己大胆一点。他脑子里飞速的转着，在心里打着草稿，甚至已经想好了几句杀伤力颇大的话，就等着梁老七发火了。

梁老七没说话，跻拉着拖鞋，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溜达着去了洗手间。洗手间的门一关上，梁子就像做贼似得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手里攥着那张被摔坏了的光盘，把外壳里的那张封面抽了出来，先放在了一边，打开外壳，里面的光盘上也有细碎的裂纹。他把封面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压在枕头下面，再躺上去，想起梁老七刚才的反应，心里就不免感到奇怪——依着梁老七的性子，不骂得梁子脱层皮他能安生？揣揣不安的想着，也就慢慢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学，梁子把光盘带上了，趁着课间的功夫，偷偷的把那张封面折起来，只露出女优的那张脸，然后捅了捅张弛。“哎，给你看个东西。”梁子神神秘秘的样子，张弛看着新鲜的不得了，这小子整天一副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来劲了。

“什么东西？”张弛顺着梁子的眼神往桌子下面看，就看见了那张被精心折起来的封面。

“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

“我们班的。”梁子见张弛不开窍，又小声地加了一个提示。

“不像谁啊……只是这嘴巴我看着有点像刘钰。”刘钰是班上公认的最邋遢的女生，她的名字都快变成了大家私底下开玩笑时用的一个贬义词。张弛看着梁子认真地皱眉头的样子，拿肩膀顶了顶他，“怎么了？”

“你不觉得像陶倩倩么？”梁子把那张脸颠来倒去看了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

“啊？”张弛一下子把封面从他手里抢过来，展开一看，噗嗤一声笑了，随手把那个火辣的女优塞给梁子，又看着他有意无意地把封面折好，放回口袋里去的样子，“瞧你那样——”张弛偷偷的瞟了一眼教室前面正在发作业的陶倩倩，“别他妈装纯情了，你倒是去追追人家啊，光在这儿意淫有个屁用。”

稍微和梁子走的近点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走集市回家，一放学就自顾自地往学校那个废弃的后门钻。这天放学后，张弛和他的众哥们儿一起，吆喝上了刚穿过后门的梁子。

“今天怎么往这儿走？”梁子觉得奇怪，后门通向后湖，那儿只有些卖水果和小吃的小贩，学校里也很少有人住那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张弛卖了个关子，揽过梁子的肩膀。

路上走着走着，后湖越来越宽，越来越清，目之所及，天蓝水清，天空像是不经意地碎了一块，嵌在地上，就成了湖，不知是天气好，还是以前一个人走的时候没心情，今天的后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把湖快走完了，张弛突然捅了捅梁子。

“嘿，梁子，看，陶倩倩。”

“哪儿？”

“瞎了？那儿！树底下。”

拐角处的榕树地下，陶倩倩正和一个穿着警服短袖的年轻男人聊天，梁子一行人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她和那个警察，一边鬼鬼祟祟的往前走，正要经过他们的时候，陶倩倩朝他们招手。

“梁冬！”梁子脊梁骨一凉，像是个被抓现行的贼，讪讪地过去打招呼。

“我哥抽空来看我一眼，还给我带了西瓜，我一个人吃不了，也提不动，正好你们在这儿，喏，拿去分吧。”陶倩倩从脚下的黑色塑料袋里抱出一个小的，“剩下的拿去分，这是我哥单位里发的，可甜了。”

她哥哥？梁子道谢的时候看了警官一眼，警官礼貌地点点头，又责怪陶倩倩道：“就这几个，他们那么多男孩子怎么分？你既然要给人家，也要周到些，爸妈平时还教的少？我去找那边水果摊的老板借个刀来给你们切。同学，等会儿啊。”陶倩倩耸了耸肩。

“不用了——”梁子一顿，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他，只好蒙混过关，“我家就在前面，挺近的。”

道别了警官，陶倩倩和他们顺路一起走，梁子和张弛拎西瓜，沉甸甸的。可梁子心里高兴地快飞起来——陶倩倩的“绯闻男友”居然是她哥哥。仗着这种高兴，他甚至大胆地多看了她几眼，她今天真漂亮，白色的小碎花裙很适合她，衬的出她的气质，这么一看，连她耳边被汗打湿的那一缕头发都是那么的可爱。正在这时，大家都看见了推着车正要往坡上走的梁老七。

“老板？您今儿个怎么逛到这儿来了？”张弛见梁老七瞅了他们一眼，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

“嗨，运气差，集市那边——有城管。”

梁子没敢看他，可这每个字从梁老七嘴里讲出来都是带着汗水味的，他脑子里闪过刚才第一眼看见梁老七的时候，他努力地推着车，推上路旁那个陡峭的坡，整个人几乎趴在车把手上，肥胖的身体扭曲着，像头老牛。等他意识到那是梁老七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见他们了。

“您这是卖盗版碟的吧？有《辛德勒的名单》吗？”陶倩倩上前去主动给梁老七帮忙。随即那些没拎西瓜的男孩也上前了。

梁老七下意识地拢了拢车上盖的那块蓝布——梁子依旧不敢看他，只是猜测，他一定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碟遮起来不让陶倩倩看到。“哟，不巧，今天没装上车，这样丫头，明天我让那小子带给你？”

“行！”

三轮车吱吱呀呀地，随着众人的力量缓缓地爬上坡，顺利地上了马路，“谢谢啦，平日里也都是这么推上来的，不知道怎么今天有点不得劲儿。”听见这句话，梁子的鼻子没出息地酸了，吹在身上的风都成了热浪，跟在大家后面，站在坡上，在脑袋与脑袋的缝隙里偷瞧着梁老七，酱油色的皮肤，脑门上已经全是皱纹，汗珠卡在那些沟壑里艰难穿行。他似乎从来没在意过，梁老七这么热的天，车上连遮阳的地方也没有，天天出车，没有一天偷过懒，阴雨天骨痛，也就是给车披上油布，照样蹬着车就走。

“老板，不服老不行啊。这么热的天儿，外面也没几个人，还不如回家歇着，注意点身体。”张弛拍了拍梁老七的肩，大家都笑了起来。讽刺的是，梁子想起，作为儿子，自己好像从未对梁老七说过类似的话。

“走了！”梁老七坐上车，“你小子明天可别忘了人家女同学的电影，老地方给你。”“得嘞，您慢点！”张弛招了招手，大家也都下了坡，只有梁子还愣在坡上看着他的背影。梁老七腿短，蹬车的时候，肥胖的屁股在车座上沉重地扭着，整个身体都显得有些笨重，他想追上去，身后的张弛已经在叫他了。

正在他要下坡的时候，一辆货车歪歪斜斜地从梁老七背后冲了上去。

“老板！老板！”

货车的轰鸣淹没了梁子的声音。

“老板！”

快撞上了。

“梁老七！梁老七！”

依旧没有应答。张弛他们回过味来，爬上坡，也看见了那一幕。

“爸！爸！看车！快躲啊爸！”梁子几乎要把肺管子吼出来。

梁老七听见声儿一扭头，货车头就在眼前，他一拐车头，三轮车就顺着坡整个滑了下去，货车也侧翻在路边。

梁子第一个冲了过去，把梁老七拉起来，“你怎么回事？叫你那么多遍听不见吗？这要是真撞上了怎么办！”他红着眼睛，嗓子哑了，心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拉着梁老七的那双手也是麻的，西瓜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儿了。

“原来是叔叔啊，梁冬，刚才也不见你打招呼——”陶倩倩走到三轮车旁的时候，梁子头顶上悬着的只有两个字：“完了”。可她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光盘，愣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目不斜视地迅速帮男生们把光盘捡起来，又拿出纸巾给梁老七把身上蹭的泥灰擦了擦。“没事就好。”陶倩倩的语气倒还是轻快的，“您不知道，刚才梁冬脸吓的惨白。”梁老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脑门儿，瞥了一眼梁子，“耳朵不行啦，谢谢你们喽，改天来家里吃个饭！”“哎！一定的！下次什么时候我们让梁子先跟您说，您可得准备的丰盛点喽。”张驰嘻嘻哈哈地活跃气，拍拍梁子的肩膀。

家就在前面不远处，梁子扶住三轮车的车把，告别了小伙伴们和陶倩倩，梁老七刚才摔了一跤，腿有些瘸，吃力得跟在车后面，刚走了两步，他终于回头对梁老七说：

“爸，坐到车上来吧，我骑车带你。”

梁老七看见，儿子背对着他，坐上车座，用手背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睛。

“上来吧——等放暑假我去打工，赚钱给你换辆电动的。”

湖边的夕阳像是半个被切开的西瓜，红的新鲜，红的透亮，汁水顺着那透亮的红流出来铺成了晚霞，梁子载着梁老七，听着三轮车吱吱呀呀的咳嗽，隐隐约约看见湖对面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白裙子在湖岸上走着，风鼓起裙摆，像只白鹭。

他腾出一只手来，把口袋里的那张A片封面顺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堆里，更卖力地朝着家的方向踩起三轮车来。

梁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