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伊势的电车上,我长久地注视着远方笼罩在缥缈中的堀坂山脉。青蓝色山脊,是沉睡已久的巨型鲸鱼,在千万年前的海水消失之后,静伏于此,却未被时间腐蚀,经风雨吹磨,化作山的模样。它在一呼一吸,轻轻吐出白色的烟雾,它们上升,聚拢,分散,辗转,沉沦,不曾让人见到过远古生物的真实面貌,任凭人们用想象勾画它的鳍,它的触须。有人说,它有时会发出断断续续神秘高音,回声通过层层山脊,游荡在夜晚上空,那是它在做梦,梦到曾经在海底的岁月。也有人说,那是它在召唤山中遁世之人,他们长久隐居于此,饮致清之水,呼致清之气,因此无人晓得他们究竟活了多久。月圆之夜,他们聚集于此,实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以保山体纯净……这些,都是我在图书馆某个角落里偶然看到的地方志。
空中翻滚缱绻的积雨云,它们是这样不露声色,静悄悄地以同个信念,急迫奔赴至某个归处。万物沉寂,天地之间,唯有这电车,以无比坚定的姿态,驶向未知。
我坐在一个人的车厢里,空气发出潮湿而陈旧的气味。我日常出入在城市寸土寸金的写字楼,此刻却在日本乡下田野上飞驰的电车里发呆,有种解放的感觉:首先此刻我失去一切欲望,美食也好,香水也好,只希望电车不要停,随便去往什么终点都好,如果带我去近处那青山之中,那我就不再回去了;再者,心中升起一股力量,那种想要主宰自己人生的决心,想要随自己心意走这一遭人间……沉默,在此刻当下,我,空气一般的存在,什么都不用想了,因为刚刚我造就了一个和平的空间,不需要欲望,也没有爱,只有沉默。
电车停靠在某个小站,车门打开,就不再开动了,我只好下车。四周空无一人。站台,确切的说,只是几根石柱搭成的遮阳亭罢了,写着"堀"的白色石板揭示了小站的名称,没有售票口,也没有便利店,电子报站屏更是不用想了,这可一点也不日式,我心想。我只好绕过石柱,走了出去。眼前是无际的绿色稻田,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传来青蛙的叫声。一切出奇的安静。望着不远处的堀坂山,我心想,管它呢,什么野兽也好,神秘生物也好,看看也罢。
我穿过到膝高的麦田,来到了山脚下。我抬头望着它。它回以冷漠。体内突然升起莫名的力量,我想也没想,就迈出了第一步。
这里恐怕是我陷入过的最沉寂的境地,四周是长满苔藓的粗壮的树木,从底端直冲入苍穹,阻挡住一切阳光进入的可能性;我听到从树林深处,传来滴水声,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有节奏的嘀嗒,嘀嗒…我不知疲倦,不知走了多久,我经历了四季,一会是春天,有蝴蝶飞过,我看到一朵花在树荫出渐渐开放;一会是夏天,即便没有阳光,也酷热无比;一会是秋天,所有的花瞬间凋落,所有的树叶瞬间坠下;我抬头,一片雪花落在我脸上,我用手指将它从脸上拿来,那是一枚精致无比的六角形雪花,再然后,有无数雪花从天降落…我失去一切情绪,恐惧,兴奋,快乐,通通没有了,我只知向前,越走越快,黑夜与白昼在瞬间交替,我数过一万两千五百二十三次交替,在最后一次时到达山顶。
在山顶的平地中央,是个巨大的湖。我小心翼翼将头探入湖面,我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看到时光如电影画面般闪过,从几百万年前天地一体,到风雨大作,海水撤退,鲸鱼侧卧成山,有人入山…有人?我看到湖面我的倒影旁出现另一个人的面孔,苍老而写满智慧。再下一秒,我未来得及回头时,一只手将我轻轻推入湖中。那一刻,我感到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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