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俗称房屋,雅称遮风挡雨的地方,爱称能给人温暖的港湾,历来都是人们不可或缺的。周秉昆遇到的难题,哥、姐夫都帮不上忙,反而是邵敬文给想办法解决了,这对于秉昆来说的确多少有点意想不到。
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乘义。他能理解哥哥帮不了他,但生气哥哥对他劈头盖脸地训。
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化歧视。邵敬文并无大学学历,白笑川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在他看来,北京大学毕业又是副巡视员的哥哥还比不上他俩呢!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秉义不愧是知识分子,连“准知识分子”这样的词都会用,真有你的)
周秉昆在马路边找了一名瓦工帮他砌炉子。对方哥哥曾是兵团知青,再一聊,两人的哥哥居然还认识。
“我哥叫陶平,当年是兵团营直属中学的老师,因为被整,有一段时间日子很不好过。你哥帮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来不可!现在,我哥是重点中学副校长了,当年多亏了你哥!”那位瓦工讲起两人哥哥之间的往事,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后年就升高中了,试探地问:“如果我儿子想考重点高中,到时候求你哥关照一下,你觉得行不?”
(咦,这个秉昆好像又开窍了)
对方一边熟练地砌着炉子,一边说:“那要看你儿子学习咋样了,要是一般般,还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则,成绩总落后,孩子的自尊心太受伤害。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
(这见识,非一般的瓦工)
周秉昆骄傲地说:“我儿子学习很不错的!”
“那就绝对不是个问题!差个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就要开始替你儿子攒笔钱,到时候如果分数差几分,交笔赞助费也行。你提前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哥!”对方承诺得很爽快。
(那时就有赞助费这一说了啊)
周秉昆一高兴,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都“兜售”了,承诺对方如果需要帮忙,自己也会当仁不让。
人情关系乃人类社会通则,正如马克思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此种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这看起来很俗,却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这是事实)
丑恶的人情关系主要不在民间,不在民间的人情关系也没多少人情可言。(绝对金句)
两个炉眼的大炉子砌得挺美观,周秉昆给对方雇工费时,对方不肯收。人家说:“当年你哥对我哥的帮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帮到底了,就当是我替我哥谢了一次吧!”(普通老百姓多数会这样)
周秉昆过意不去,谎说自己是可以报一笔搬家费的。
“白条也可以?”
“可以。”
“我连续几天没活了,那多给点儿吧!”
(这不是反转,是生活)
结果,周秉昆反而多给了一半钱,给得还挺高兴。(这才是秉昆)
周秉昆在地下室歇息时,想起了师父白笑川说的“社会人”,觉得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不少“社会人”的影子了。他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间一句俗话:“老鸦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这话值得记住)
秉昆没让朋友帮忙搬家,有些不好意思说,在马路边雇了几个人帮着搬家。那些站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想到自己“走穴”一次最多时能挣一百多元,他便很体恤那些同龄人挣钱的不易。他愿意让他们挣自己一份钱,给钱也慷慨大方,他们都很满意。尽管自己刚刚被坑了一千六百多元钱,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还是比他们强多了。(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善良)
在光线半明半暗、家具乱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着他说:“爸,我还是爱你。”
(这个楠楠,真的是懂事,随谁呢)
他也又一次抱着楠楠说:“爸也更爱你了。”
郑娟看着此情此景,顿时眼泪汪汪。
她说:“你们父子俩那么亲,我都嫉妒了。”
只有聪聪大声嚷嚷:“这个家不如那个家好,我不喜欢!”
(小周,你说的话暂时不算数)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三,除了龚宾和吕川,其他老友都到秉昆的地下室聚会。
龚宾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后又住院了。
他爸妈想得简单,以为给他娶个农村媳妇,喜事一冲,他的病就会彻底好了。
人家农村姑娘嫁给他的条件是相当可观的聘礼和城市户口。
龚宾爸妈孤注一掷,打肿脸充胖子,举债兑现了礼金。
龚维则也为侄子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总算把那姑娘的城市户口给落上了。
一切顺利,但遗憾的是喜事对患过精神病的人无效,没过几天龚宾又不正常了。提出的要求新娘子做不到,他就指责人家不是真爱他,动辄对人家凶起来。
如此闹了多日,新娘子和她父母坚持非离婚不可。人家的理由很充分,人身安全难有保障啊!
龚宾父母也怕出意外,只得同意了。当年离婚尚须派出所开证明,龚维则亲自上手。龚宾父母想要回一部分礼金,龚维则劝他们拉倒吧。一向反对公权私用的龚维则,为侄子公权私用了几次,这一次还让哥哥嫂子家落了个人财两空,自己也惹了不少闲话。
(忽然觉得龚宾挺可悲的,当然还有秉昆妈及类似的人)
吕川大学毕业后并没分回省里,不知是个人愿望变了还是有什么人关照,他最终留在了北京。现在他没有与任何老友来往,大家估计他一门心思地当官,前程似锦,自然明智斩断与草根阶层曾经的亲密关系。
(这讽刺的味道是不是有点浓)
唐向阳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还在大学期间处了个独生女女友,父亲是化工学院的副院长。在谈婚论嫁时,向阳父亲大病一场,他断了留在北京的想法,伤透了人家姑娘的心,也让他自己的心支离破碎。
他在医院里服侍了父亲三个多月,孝心却未能感动上苍挽回父亲的生命。
他父亲生病期间,母亲一次没去探视过,也没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露面。
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父亲名下的两居室住房。唐向阳是成年人,也不是父亲当校长的那所重点中学的教师,按公房管理条例,学校完全可以把那套住房收回。那所中学之所以能成为区重点中学并且在全市重点中学中名列前茅,他父亲功不可没。
学校的领导、教师和职工们很念他父亲的好,破例允许他长期居住那套房子,直到他自己单位分给他房子为止。
唐向阳经历的事让大家得出一个共识——还是尽量做好人。
(听老辈讲,当时喜欢整人、威风无比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结局)
曹德宝说:“看来为儿女考虑,咱们也得尽量学着做好人啊!”
他的话代表了大家的共同想法。
唐向阳因父亲的死不再与母亲有任何来往。大家都看出,他无法原谅母亲的薄情寡义,他实际上更痛苦。
好在他有了一位情投意合、品貌俱佳的妻子,是他父亲当过校长那所中学的化学老师,而他自己己是省化工研究所的科研骨干。
向阳没带妻子来介绍给大家,但保证下次聚会满足大家愿望。
(向阳刚到出渣房时是孤傲不受欢迎的,现在能与大家相处得这么好,我觉得彼此的被需要是起很大作用的)
常进步也令大家刮目相看。他长高了些,但没高到哪儿去,比姑娘们找对象的身高要求底线高出了一点点,大家替他欣慰,否则都会忧虑他的终身大事。他的巴掌脸也长开了些,依然秀气。在老太太曲秀贞的费心下,耳科专家为常进步修补好了耳蜗,他恢复了听力。
(很久不见老太太了)
德宝与进步的关系比与其他老友们的关系还亲密。进步的父亲平反后,曾打算将他调回军工厂去。他没同意,认为做什么工人都是工人,父子同在一个厂并不好。酱油厂的领导和群众对他不错,他对酱油厂有感情,一直安心于味精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作。
此次大家相聚,德宝感慨良多。他说:“想当初,我在酱油厂有五兄弟,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小厂,上班时心里却是高兴的。和哥们儿在一起同甘共苦,感觉挺充实。现在,吕川那小子没消息,和咱们不来往,留在北京一门心思当官。秉昆摇身一变成文艺工作者了,捧上事业单位的饭碗,还办了个什么鸟公司,一门心思挣钱。向阳成了科技工作者,往科学家的路上发展。可怜的龚宾就不说了,反正只有我和进步还窝在酱油厂,这辈子看不到任何机会了……”
秉昆苦笑道:“别讽刺我,我没挣到多少钱,你讽刺全家住地下室的人没意思。”
向阳也说:“我当不了科学家,靠大学里学的那点儿知识,能把饭碗捧牢就不错了。”
国庆说:“你没资格抱怨什么啊!在春燕同志的引导之下,你入党当车间主任了,有什么不知足的?还想怎么样啊?我和赶超,我俩要不是有向阳和进步关照着那就蹲马路牙子成无业零工了。我俩还没抱怨什么呢,轮不到你抱怨。”
赶超附和道:“说得对,德宝你那种抱怨纯粹是烧包!”
(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的场面感是不是很强,每个人的模样包括说话语气动作就像在眼前)
国庆和赶超曾当过出料工的那家小木材加工厂黄了,他们失业了两个多月,靠每天蹲马路牙子打份零工挣点儿钱养家。
他俩没跟秉昆和德宝说,明知说了也白说,两个老友根本没能力帮什么忙。
向阳有一天在马路边发现了他俩,于是进步也知道了。
向阳和进步同时向他俩伸出了援手——向阳靠自己的人脉帮赶超进人了省里最大的胶鞋厂,而进步央求他父亲将国庆调入了军工厂,所以国庆和赶超两人视向阳和进步为有恩之友。
德宝本可能当上副厂长,不知何故,上边对他考察了一次,没了下文。
他继续发泄心中郁闷:“不就一副科级座椅哩,又不是要给我个局长市长当当,搞得太复杂,复杂得可笑!如果我烦了,让我当还不稀罕当了呢!”
春燕忍无可忍地训道:“你有完没完?多大的官那也得从科级干部当起吧?组织上考验你的时间长点儿怎么了?不行啊?没别的话可聊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坐一边去,别再出声!”
春燕一训,德宝坐一边嗑瓜子去了。
(这个德宝啊,春燕真的把他压得死死的)
秉昆并非奉迎之人,但对春燕这位往日的“干妹子”也格外热情。她单位租下了旁边民房,挂出了盲人按摩的牌子,由于虹负责。秉昆走了春燕的后门,把郑娟的弟弟光明培训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师,他不但在集体宿舍有了一张床,基本上也可以自食其力了。
(当时看到光明也练会按摩,我就猜到他会走这样的路,毕竟光明也需要过得好)
国庆与赶超二人对秉昆,也像秉昆对春燕那样,国庆的姐姐和赶超的妹妹都仰仗秉昆的关照才有了份工作,尽管不是多么稳定的理想工作,却毕竟每月可挣一份高于低保的工资,工作不苦不累。
聚会前,秉昆让大家都不要带东西来,说自己有权支配点儿集体资金,说白了就是有权用公司的钱请大家饱吃一顿。
实际也是这样,他负责管账,与白笑川有约定,白笑川每月可报销五百元的“联谊费”,他自己可报销二百,白条也可。
组织演出不广交朋友是不行的,起码得在一起喝上几次,否则朋友是交不下的。这在当年是谁都能理解,完全能摆到桌面上谈的通识。
白笑川说那不行,他们师徒俩一正一副岂可有那等差别?他坚持必须平等,秉昆绝不接受。师徒二人为此争了一场,最终双方让步——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秉昆每月报销三百。
实际上秉昆从没报销过三百,也不月月报销。白笑川每月报销四百其实不够,他往往还要请文化官员们吃饭,那得上档次,自己需贴钱。秉昆也倒贴过。好在师徒二人都有颇为满意的演出收人,不计较倒贴不倒贴的。
(俗点讲,他们师徒还真是品格高尚)
其他人没带东西来,但国庆和赶超二人还是带了东西。秉昆当然知道他俩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只不过,他既心疼他俩那份买烟的钱,也心疼他俩把他的帮助太当成件事。
郑娟没跟他们聚,领着两个儿子到光字片去了。三十儿他们周家的儿女孙儿女们都回去过了,初一哥哥和嫂子也回去了半天,初二姐姐周蓉也又回去了半天。
周蓉与父亲和解了,蔡晓光却没敢出现在周家老两口面前。周蓉那是多么活络的人,只要她想主动与父亲和解,父亲不愿意都不可能。
丈夫的哥哥、嫂子、姐姐都回去了两次,郑娟当然也不能只回去一次。比起在家陪丈夫招待客人,她更愿意去公公婆婆那边。婆婆一见到她就很黏她,而她极享受作为媳妇被婆婆黏的那种感觉。
酒过三巡,表演开始。就在秉昆表演正兴时,周秉义大驾光临。
老友们都争着敬秉义一杯,秉义在北大荒喝兵团自酿的高度酒喝出了没底儿似的海量,他一视同仁,谁敬都喝,喝白开水般的。
秉昆家搬到地下室来住,他并没告诉哥哥秉义。周蓉跟父亲和解了,秉昆心里对哥哥还结着疙瘩。
秉昆冷淡地问:“谁请你了吗?”
秉义笑道:“我到你这儿还用请吗?”
秉昆说:“我不记得告诉过你地址。”
秉义毫不计较,仍然笑道:“我是文化厅的,想知道你的新住址太容易了。”他左右看了看,又说,“邵馆长为你提供的这地下室还不错。”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顶了秉义一句:“比你住的还好吗?”
秉义说:“那要看怎么比了,我到现在还没有自己的家呢。”
秉义说的也是事实——冬梅母亲住进自家小楼以后,当然愿意与女儿共同生活。他们一家三口“十年”期间难得一见,如今丈夫不在了,女儿是唯一的亲人,自己也离休了,人之常情啊。
冬梅也愿意与母亲住在一起,学校也就不考虑她的住房了。母女俩住一半小楼,上下两层,还有面积宽敞的阁楼,若再分给她房子,学校分房委员会的人也许会挨揍。
秉义如果不随冬梅住到岳母大人那里去,那他们夫妻俩就等于分居。既然他也搬到那花园洋房里去了,文化厅同样也就不考虑他的住房问题。
八十年代,分房是单位人必争不让、一旦争到名下便可终生拥有的福利。单位分房之前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为了争到福利房六亲不认,也可以与任何人翻脸。
(这能看出当时大家对房子的需求有多么的强烈,也说明当时房少,钱也少)
分房委员会的成员是最不好当的角色,偏偏秉义又是文化厅分房委员会副主任——因为他是副巡视员,主任之类角色轮不到他当。他很善于调停冲突化解矛盾,类似的临时权力部门需要他这种干部来做副主任,替主任们抵挡明枪暗箭、擦屁股挨骂。
他明智地放弃了申请要房的权利,也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冬梅很支持。
冬梅的母亲也同样高风亮节:“秉义,对待干部级别的事以后要在乎起来,别那么少心无肠的。如果你自己都那样,组织上会误以为你根本没有进步要求。至于房子嘛,你们现在和我住在一起,我愿意,你们住得挺宽敞,我的身体又好,再活一二十年没问题,不争也罢。不争显得境界高,组织是会看在眼里的。”
由于妻子和岳母都支持,秉义比较情愿地放弃了单位分房。说比较情愿,是指也有很不情愿的地方。他自己没房子,就无法与父母共同生活,实现能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夙愿。
让父母也搬到岳母住的半边小楼里住,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现成就空着一间屋,但空着可以,自己父母住进去万万不可。自己那样的父母怎么能与岳母共同生活呢?双方都会不适。
父母能与妹妹周蓉生活在一起吗?也不能。父母起夜时,尿盆是不可或缺之物。难道要父母带着尿盆和妹妹住在一间屋里吗?
目前看来,父母也不可能与弟弟共同生活了。
(经这么一捋,还真只能委屈一下周家的西老好)
长子是副巡视员,女儿是大学副教授,老两口却住在全市脏乱差的街区,看不到什么改善希望地死守着两间洞穴般的土坯屋。从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周秉义这个长子很内疚。
秉义的内疚没法说。
能对弟弟妹妹说吗?自己都没做到的事,身为兄长,有何脸面来说呢?
他从没对其他人说过,也没对冬梅说过。若说了,你什么意思呢?让冬梅怎么想呢?
弟弟一家住进了地下室,他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儿。弟弟对他明显不欢迎,这让他更加有苦难言。然而,他克制着自己,绝不发作。
秉昆对他哥秉义的冷淡和顶撞让老友们十分惊诧,不明缘由,也不便插话,一个个困惑不解、愣愣怔怔地听着看着而已。
秉义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抚弄着弟弟的头发笑道:“说什么呢,也不怕你朋友们笑话!是咱俩想换就换得成的事吗?不换人只换房子,你嫂子她妈肯定不同意吧?连人一块儿换的话,你嫂子同意吗?郑娟同意吗?”
大家也都笑了。
秉昆仿佛又听出了弦外之音——你和我一样吗?人能互相比吗?
他不耐烦地问:“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没有?”
秉义就郑重起来,他说不但有事,还有极其要紧的事。
在地下室人口旁,兄弟二人都吸起了烟。秉义问:“春节一过,你们有演出计划吗?”
秉昆说有。
秉义说:“你们取消计划,等两个月,看看形势再做打算吧!”
秉昆反问:“为什么?等两个月就开春了,一开春农民就没空了。我们到县里去演出一半票是卖给农民的,春节后开春前是我们演出的黄金季。不挣钱我靠什么养家糊口?”
秉义忧虑地说:“形势又紧了,哥是怕你们撞在枪口上,所以预先来给你打声招呼。”
秉昆反感地提高了声音:“去年不是搞过了吗?这么大的国家,吃文艺这碗饭的人成千上万,又放开了,允许成立演出公司,从城市到农村,往少了说,估计每天的大小演出一千几百场,靠一阵风能成事吗?”
秉义板起脸低声说:“你给我小声点儿!”
秉昆却挥着手臂嚷嚷了起来:“我又不是和你接头,小声怎么了?大声怎么了?我都他妈的住地下室了,我怕谁啊?你给我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我这个弟弟用不着你动不动就三娘教子耳提面命!你别总是瞧不起我,我起码是靠真本事吃饭的人!可你整天东跑西窜地巡视什么啊?请你不要堵死我们的生存之道,不要掐住我们的脖子砸我们的饭碗!”
秉义就是再没脾气,这时也不禁火冒三丈。他扇了弟弟一个大嘴巴。
秉昆被扇呆了。出生以来,哥哥从来就没跟他这么生气过。
秉义也怔住了。自从有了这么一个弟弟,他第一次动手了。
忽然听到有人喊“爸”,是楠楠的声音,两人扭头望去,见楠楠冲刺般跑了过来。
两人顿感没有好事,便都迎上前去。楠楠果然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周志刚在与聪聪下棋时,突然昏倒。情急之下,郑娟向春燕家求助。幸好春燕爸和姐夫都在,但她家的平板车早就坏了。事不宜迟,春燕爸和姐夫轮番背着周志刚往医院跑。恰遇龚维则在光字片走家串户拜年,经他一发动,街坊们的大男人小伙子跟上了七八个。一人背着周志刚跑,其他人伴着跑在两边,背的人跑累了换另一个人……
兄弟二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周志刚已上了呼吸机。
秉昆的老友们也都跟到了医院,只留下了春燕一人看火。两边的人加起来,医院的走廊显得很拥挤。
一名护士不满地说:“什么重要人物啊,犯得着来这么多人?”
龚所长便替周家人感谢街坊们,将他们一一劝走,自己却并没有走。
秉昆的老友们没有走,理由是周志刚也许需要输血。
抢救室里,医生说老爷子不行了,估计也就两三个小时的活头。
周家兄弟和郑娟唰地流下泪来,都强忍着不哭出声。
周志刚的耳朵似乎还管用,医生的话音刚落,他自己除去了吸氧罩,嘴唇微动,在说着什么。
郑娟把耳朵贴在周志刚唇边听了听,肯定公公说的是“烟”字。
周家兄弟互相看看,一齐把目光望向医生。
医生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
秉昆赶紧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完支烟,嘴唇又动——郑娟听出他说的是“还吸”。
那时医生护士都认为工作已经结束,就离开了。
秉义再点着支烟塞进父亲口中。
周志刚吸罢两支烟,眼睛睁开了,居然能较清楚地说话。
他问:“什么烟?”
秉昆说:“凤凰。”
他说:“上海烟,听说过,没吸过,你都吸那么高级的烟了?”
秉昆说:“赶超买了要给你的。”
他说:“给我的你揣自己兜里一盒干什么?交出来。”
秉昆把烟交给了父亲。
周志刚接烟在手,竟用力坐了起来。郑娟急忙把枕头垫在他背后。
他又叼上了一支烟。
秉义制止道:“爸,你不能连吸三支。”
他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事多,别管我。教育别人那也得以身作则,在我跟前你也有连吸三支烟的时候。”
秉义低头无语了。
秉昆默默地替父亲点上了第三支烟。
周志刚吞云吐雾几大口后又说:“你们别听医生胡扯,我不过是因为缺觉,吸完这支烟咱们就走。”
秉昆说:“听爸的。”
秉义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匆匆去找医生。
医生随秉义返回时,见秉昆已扶着父亲站在抢救室外,龚维则和秉昆的老友们高兴地围着他俩。
医生连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之事已被证明完全可能,周志刚要回家的决心坚如磐石,医生只得又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我和你们都听老爷子的吧!”
赶超和国庆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三轮平板车,龚维则代交押金租了医院一床被子。秉义蹬车,秉昆和郑娟一左一右拥住围着被子坐在中间的周志刚。
周志刚闭着眼教诲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当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了,如果也过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猪脑子。看起来啊,不脱胎换骨,光字片哪一户人家的下一代也没好日子过。老百姓家的儿女,除了上大学没别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没上过大学,都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没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还得与爸妈挤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里,那咱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我今天还不如死过去算了。咱们周家的下几代,可都要尽量考上大学啊!”
秉昆一声不吭地听着,由自己想到了国庆和赶超的日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多种忧思涌上心头,不禁鼻子发酸。
郑娟说:“爸,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咱不说了,话多伤身,歇会儿啊!”
周志刚这才不再说什么,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来。
国庆和赶超他们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讲了在医院的见闻。(省略一些)
秉昆开了门锁,秉义把父亲背进家中,缓缓放倒在炕上。
秉昆脱去父亲的鞋子后问:“脱不脱棉袄?”
秉义说:“别,一脱爸该醒了。”
秉昆便用小被盖上了父亲的脚。
郑娟用热水弄湿了毛巾,轻擦公公的脸和手。
秉义累了,坐在椅上平喘。自从离开兵团,他没再出过这么大的力气。生活条件好了,却远不如从前有劲儿了。
他也对父亲的奇怪表现大惑不解。
郑娟把毛巾又洗了洗,递给秉昆擦汗,埋怨说:“你也真是的,就不知道替换替换哥?”
秉昆说:“这会儿别责备我,我心里还乱着呢。”
郑娟又说:“那我去春燕家把咱妈和儿子接回来。”
秉昆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先陪陪我不行吗?”
他怕郑娟一走,单独面对哥哥,兄弟二人无话可说地僵着。
郑娟便顺从地坐在炕边,握着公公一只手,望着公公的脸思前想后。
秉义终于不喘,开口说话了。他先向弟弟认了错,接着语重心长地告诉弟弟又将开展全国性运动,免不了“拍打拍打”。省里已经成立了领导小组,自己是办公室副主任……
秉昆说:“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白老师吗?”
秉义说:“你俩我都信得过。我已经跟白老师谈过了,他很感谢我预先打招呼,正是他让我再跟你打一下招呼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干脆停工一个时期,等风平浪静了再继续干,平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秉昆抬杠说:“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你副巡视员知道吗?我们中不少人上有老下有小,鼓励大家为单位为集体同时也为个人合法创收,那不也是中央政策吗?”
秉义沉默片刻,温和地笑道:“中央精神之间并不矛盾。思想要百家争鸣,文艺要百花齐放,资产阶级自由化也必须坚决抵制和反对……你看这样行不?哥先给你几个月的生活费……”
秉昆皱起眉,将头一扭。
郑娟忽然叫道:“秉昆,哥,爸的情况不太对……”
兄弟二人扑到炕前,见老父亲的脸看上去是僵的。
秉义摸了摸父亲的脉,试了试父亲的鼻息,卷起父亲的秋衣,耳贴父亲胸膛听了片刻,抬头对秉昆说:“爸走了。”
他说完,双膝往炕前一跪,泪如泉涌,像后颈被砍断了似的,垂下了头。
郑娟便也双膝跪下,掩面而泣。
秉昆半晌才明白过来,伏在父亲身上号啕大哭……
(人终有一死,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周志刚也不例外。周志刚的人生是平凡的,同时也是出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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