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剑

从前，有一座山，叫做无名山。山上有个山峰，叫无名峰。无名峰上有块巨石，叫无名石。

无名峰下，有一座寺庙，叫慧空寺。

至于为什么不叫无名寺，师傅说，寺庙门上的牌子就写着慧空寺。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和很多小和尚一样。我们一起练功，一起睡觉吃饭上厕所，一起给住持和师兄们端茶倒水，一起打扫寺庙的卫生，也一起看主持们每个月分一些来路不明的银两。我们有共同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住持，让和尚们为我们服务，同时还可以分银两。

很多人都是被爹娘送来的，原因有二。其一，他们觉得外面的环境不适合孩子生长，太混乱。其二，这里是深山老林，没有爹娘带着，没法来这里。

我问师傅，师傅，我的爹娘长什么样子？

师傅捏着胡须说，忘了。我说我是不是没有爹娘。

师傅笑了，说，怎么可能。我问那为什么你都告诉其他小和尚他们父母的样子，却忘了我爹娘的样子？

师傅说，好吧，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自己出现在寺庙门口的。

我说，哦，多谢师傅收留。师傅说，阿弥陀佛，小事，当时你手里攥着一袋银子，我就帮你先收下了。

我说谢谢师傅，可以还给我了么。师傅瞪了我一眼，说，养你这么多年，银子早给你花完了。

我说，对不起。但是我转念一想，发现我们没有什么花销，菜都是我们自己种的，饭是自己做的，寺庙也至今没有修缮过，这里也没有商贩，更不用说买卖了。

但是我没有说出来，师傅年纪大了，不该惹他生气。

但是我还是惹他生气了，因为他从我的表情看出来了我不相信四个字。于是，我被他罚敲木鱼。我跪在佛像前，每天敲木鱼，除过吃饭睡觉。

这一敲，就敲到了十五岁。

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忍受了。因为其他的小和尚已经会很多武功了，而我除了敲木鱼什么也不会。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在寺庙里混，别说当住持了，到时候连敲钟的都会看不起我。所以我找到师傅，向他认真检讨并承认过错。

师傅捏着胡子，抬了抬眉毛。他说，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很享受敲木鱼呢，我佛慈悲。原谅你了。

我说我想学棍法，师傅说，你不适合学这个。

我说那就拳法。师傅说这个也不行，别人都有武器，你太吃亏了。

我说我不怕。师傅说，现在拳法已经不流行了，你学了这个，以后选住持就没啥优势。

我说，好，那我学什么。

师傅说，其实你不是不适合学棍法。只是你杀心太重，我不想让你学，毕竟这是我们这里的绝学。到时候你乱杀人，坏了我们寺庙的名声。

我说，我没有杀心，阿弥陀佛。

师傅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们的棍子不够了。我想了想，说，厨房不是有擀面杖么。

师傅瞪了我一眼，混账，擀面杖让你拿去了，我们怎么做面。

我不说话了。心里想为什么不能做米饭吃。

师傅叹了口气，说，善哉，为师教你剑法吧。说着他从身后拿出一柄亮闪闪的东西。

我说这是什么，师傅说，剑。

于是，从十五岁那年起，我就每天跟着师傅在寺里练剑。

直到有一天，这件事情被香客传了出去。

起初的版本是，少林寺里有和尚练剑。后来是，少林寺里有和尚练武当剑法。再后来是，少林寺里有武当弟子在练武当剑法。传到师傅耳中的版本是，武当弟子在少林寺大肆练剑众秃驴畏首畏尾。

师傅又气又无奈，对我说，以后你去山上练剑吧。

于是，从那以后，我就每天清晨去山上练剑。

但是师傅没有办法和我一起去，所以我就没有了老师。我问师傅怎么办，师傅说，没事，我这里有一本书，你拿着自学。我拿着那本破旧的连书面都没有的书，鼻涕眼泪直往嘴里流。我跪下磕头谢过师傅，师傅转身回房说，你去藏经阁再给我拿一本书吧，随便哪一本，只要和这个一样厚就好了。

我问为什么，师傅说，你总是有这么多问题，问题太多并不是不好，但是有这么多问题不会自己去悟就是你的问题了，看来让你去敲木鱼是白忙活了。

我立刻转身去藏经阁。

我从藏经阁里拿出了一本很新并且内容丰富的书，送到师傅的房间，我进去的时候，师傅正坐在那里吃饭，但是他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桌子。他看到我，说，来，帮我把桌子角拿书垫一下。

他看到我手里这本书，说到，你怎么拿了一本这么新的书，我说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干这个的。师傅说，可惜了，之前的那本又破又旧，现在这个我都有点不忍心了。

我想问问题，但是我又想到师傅之前说的那句话，就不再多问。

我在无名峰上练剑有了一些时日，那本书上的东西不多，我练完了一遍就再练一遍。

三年之后，师傅问我，练得怎么样了，我说差不多了。师傅说，你真是太笨了，那点东西本来几个月就可以练完，你却花了三年。我没说话。

师傅说，鉴于你天资笨拙，就再把那本书练上一些时日吧。

于是我继续在无名峰上练剑。有一天，大雾弥漫，师傅说我不能因此延误学习，让我照旧上山。当我爬到山顶的时候，大雾依然没有散去的意思。我有些累，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会，于是在雾气摸到一棵树旁坐下。

只感到身后一轻，传出吱呀一声。

我直起身子，往身后望了望，发现刚才靠着的树居然不见了。随即山下传来一声巨响。

我立刻起身下山。

回到寺庙时，里面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发现佛像所在的房间被一块巨石给砸毁了。那块石头无比熟悉，好像我每天都会见到它一次一样。

真是可笑，我心想，怎么可能呢。

我找到了师傅，师傅居然带着一丝笑意，他说，天外飞石，毁我佛像。我说，师傅你别伤心，我佛无形，永存人心。师傅瞪了我一眼，我不伤心，我只是在想，修寺庙的钱要好大一笔。

但很快，佛像还没开始修理，它被砸的事情就传了出去。

传言的演化过程就不用多说了，总之最后的版本是，武当运用独门秘术召唤巨石砸毁了少林寺，少林寺要灭亡了。

师傅听了之后，忍无可忍。他把我叫到房里，说，你去灭了武当，他们太嚣张了，居然妖言惑众。

我说好。但是这次我必须要问一个问题了，我问师傅，武当在哪？

师傅反手给了我一巴掌，我要是知道他们还能活到今天？

我捂着脸背着剑离开。

我从没有出过无名山，所以下山的路上我格外兴奋。对了，师傅不让我和陌生人讲太多，也不要让我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为此，他还给了我一套衣服，衣服后面有个帽子，我戴在头上，就不会被人认出来是和尚了。

师傅说，这样你可以隐匿行踪，走路时记住要低着头。但是我想，除非大街上都是戴着这种帽子的人，不然我走在大街上还时很显眼，和顶着光头没啥区别。但是我还是戴上了它，至少可以保暖。

不知觉间，我已经走到了一座城里。我连城门都没怎么看清。

我终于可以用我的武功了，砍了这么久的空气，终于可以砍人了。忽然，师傅早年间对我说的话忽然浮现出来——你杀心太重……

我立刻停下步伐，伸出右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于是，周围的人立刻知道了我的身份。

天色渐晚，我要找个过夜的地方，下山前师傅给了我一笔不小的银子。我打开钱袋，发现里面全是石头，最里面有几块铜板。我第一反应就是，我居然带着一堆石头走了这么久，真是太不划算了。

此时我的肚子已经无法忍受饥饿，我只好走进一家客栈。店小二立刻迎了上来，问我住店还是吃饭，我说，都要。店小二大喜过望，立刻吆喝着把我往里面请，我被请到了二楼上座，有专门的人给我倒茶，我把装银子的钱袋放到了手边，挂在腰上太重了。

我要了很多菜，没有要肉和酒，店小二笑着说，客官真是个善人，我正想说阿弥陀佛，但是忍住了。

我说，小二，我要去睡觉了。小二说，好，但请客官您先把饭钱一结，我正想拿我的钱袋，却听到一声喝令。

小二，下去。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位女施主，长发红衣，面容带笑。

女施主笑着说，这位客官，小二是新来的，还请不要计较，我是这里的老板，我来带您去客房吧。我说，饭钱……

女施主说，不急。我只好跟着她去了客房。

进了客房之后，她迟迟不出去，开始给我倒酒，我又不好赶她走，我说我不喝酒的。女施主笑着说，为什么？我想了很久，忽然想到今天无意在城里看到了告示，我说，那个，我等会要骑马出去，最近城里不是不准酒后骑马么，查的挺严的，所以就不喝了。女施主笑着说，不要紧，客官，官府的人我熟。我说那也不行，我身体不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向佛祖道歉，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谎，而且还一次性说了这么多。

女施主收起酒杯，转身出门，不一会又回来了，手里端着茶盘。她说，客官，那就喝点茶吧。我无奈，只好喝了一杯。

我问她，你知道这里离武当有多远么？

她说，不知道，应该挺远的。客官去那里干嘛？

我先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然后开口，我去旅游。

她说，看来客官是江湖中人，小女子不多问了。不过，我听说，少林和武当在敌对，客官可要小心那些和尚。

我问，为什么不小心武当的人？女施主笑了，客官，这里离少林这么近，而且你见过武当的人么？

我说，有道理。

女施主问我，客官你准备在此地呆多久？

我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女施主说，好，客官再喝一杯茶吧，女子不打扰您休息了。

于是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我的记忆就开始模糊，眼前全是红色的丝绸在浮动。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发现世界是倒着的，我心想我喝茶也能把自己喝醉，真是奇怪。

我想下床，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脚也被绑起来了，我知道了，我被倒挂起来了。门被推开，一阵风吹来，我浑身上下直打哆嗦，看来我没穿衣服。

红衣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小二。小二说，老板娘，我们为什么不杀这个秃驴。

红衣女子一拍桌子，我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他要把钱袋里装满石头，害得老娘以为是个他是个有钱人。

我心想，真是感谢师傅，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要死了。

小二说，那之后呢，我们怎么处置他？

老板娘说，人肉包子。

我听了立刻吓得汗毛耸起，但是，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好像也耸起了。此时，老板娘走了过来，看到了我耸起的器官，我害羞无比，但是我越害羞，它就越耸起。

老板娘说，把他的这个东西割下来，给我泡酒喝。然后我的器官立刻吓得恢复原状。

老板娘见状，大笑起来，看把你这秃驴吓得，谁稀罕你那恶心的玩意，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

说，你放了我。老板娘说，凭什么，你还白吃白喝了我这么些东西，我们又是黑店，放了你我们以后怎么做生意，我们的牌面在江湖上怎么搁？请你尊重我们的职业好么？

我突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如果我认同了她，我明天早上就会变成客人们的早餐，后天早上就会成为粪坑里的屎尿，大后天就成了庄稼地里的泥土，最后归于自然界，不负我佛的教诲，也算是和我佛走在了一条道上，这样想想也不悔此生。不过，下辈子转世投胎希望我佛保佑可以把我投到离武当近一点的地方。

我死了不要紧，可是我身上肩负着使命，少林寺的存亡都在我肩膀上。

我说，我可以打工还债。老板娘说，太慢了，而且我这里不召和尚。我问为什么，她说，我讨厌和尚，我爹就是和尚。

我大吃一惊。

不过，老板娘说，倒是有其他办法可以让你还债。我说是什么。老板娘看着我的那个地方说，你是童子身吧，对你肯定是童子身，像你这样的还挺受一些老女人的欢迎，你看你年纪也不大不小，少林寺出来的肯定也是身强力壮。

我感觉到她的语气有一些不对劲，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让我干嘛。

我不知道青楼，就像我不知道男人也可以被当作消遣的事物一样。于是我就成为了这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我的第一个客人是被老板娘带进来的，是个体态臃肿的女施主，衣着华丽，但也挡不住多层肥肉。当她让我脱下裤子的时候，我立刻拒绝了她，我虽然不知道我的这个活具体干嘛，但是我知道，我的那个地方是不能随便露出来的，即便师傅告诉我这个东西不太重要因为我们对于它的需求只有排尿。

我说不行。那个臃肿的女施主说，不要害羞，我给你钱，我有的是钱。我说，不行。

老板娘说，你想反悔？我说我就没答应你，出家人不打诳语。女施主大笑到，你真的是和尚？少林寺出来的？我还以为只是假扮一下而已。

我说，阿弥陀佛。

老板娘说，你若不从，那就把你变成人肉包子吧。我开始思考对策，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心想算了吧，这个任务来世再完成也不迟，来日方长。于是我说，我宁愿做成人肉包子。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无比伟大，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有灵性的时刻，我觉得佛祖就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等待我说出这句话然后显灵来解救我。

突然一声巨响，门被踹开。我下意识跪下，说，阿弥陀佛。

可是，进来的不是我佛，是捕快。

在我们被带走的过程中，那个体态臃肿的女施主掏出了银两，于是她立刻被放走了。我和老板娘就进了大牢。

直到我被扔进牢里我才意识到，我和老板娘干的是和酒后骑马一个性质的事情。

我和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牢房里，茅草很潮湿，我只能蹲在上面，老板娘倒是不介意，盘腿坐在了上面。我说，施主，这可如何是好？

老板娘说，我也不知道，等着吧。

我说，施主，我欠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但是请不要强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老板娘说，放屁，欠账不还还在这里讲道理，我真应该直接把你直接做成人肉包子。我说，差矣，你我如此境遇，必是佛祖冥冥的安排。

老板娘说，佛祖那么忙，怎么顾得上你。自己救自己吧。

我说，阿弥陀佛。

老板娘从袖间拿出一根粗针，开始在门前的锁上捅来捅去，不久，锁被打开了。我和她伸出头，发现外面没有捕快，于是向外走了出去。

刚刚拐了个弯，迎面走来一个捕快，老板娘吓得立刻躲到我身后。那捕快看到我，也吓了一跳，连刀都忘记拔了，向我冲过来，老板娘在我身后对着我的腰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疼得大叫了出来。那捕快立刻瘫坐在地上，随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我呆在原地，心想早知道刚刚被抓的时候就不那么温顺了。

我和老板娘逃出了衙门的大牢，居然一路畅通无阻。

逃出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县令女儿今日大婚，捕快们都去维护治安了。街上一片热闹，人群围着花轿在吵闹。老板娘说，我们去哪？

我说，我想回客栈取回我的剑。老板娘说，你是傻子吗？那个地方肯定被盯上了，我们两个是逃犯。我说，阿弥陀佛，有剑我就不怕了。

老板娘说，和尚还杀人吗？我立刻说，阿弥陀佛，善哉。

老板娘叹了口气说，这样，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免了你的账。

我说，什么忙？

老板娘说，帮我杀一个人。我大吃一惊，一口否决。

老板娘又说，我知道武当在哪。我说，杀谁？

她抬手一指，我向人群看去，心想这哪里是杀一个人啊，这是要屠城啊。我说，施主，你把他们都杀了，谁去你的店里消费呢？

老板娘说，谁让你杀他们了？我说的是那个，骑马的。

我抬头一看，骑马的……新郎官？老板娘说，就是那个人，杀了他，我告诉你武当在哪。

我说，阿弥陀佛，好。我心里向佛祖诉说了无数次，告诉他我是为了少林寺也是为了佛祖。

我跟着老板娘回到客栈，她说先请我吃饭。饭桌上，她问我，你想好了？我说我没办法，只能如此。老板娘问，你之前杀过人吗？

我说，阿弥陀佛，善哉。老板娘说，哦，没杀过。那你有把握吗？

我说，不知道，我尽力。老板娘说，谢谢你。我没说话。

她夹给我一块肉，我看了看她，她立刻把肉夹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然后她就开始捂着嘴傻笑。

忽然，几个捕快冲进客栈。我的筷子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那几个捕快环视一圈，看到了我。我心想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我吧，谁知道我太天真了，我没有戴帽子，整个客栈就我一个人是秃头。如果他们视力正常，那么我已经暴露了。

领头的捕快果然拔刀向我冲来，我还没想好对策，老板娘就已经起身挡在了我的身前。这副场景吓得我赶紧捡起了筷子，我从没有直面过活的敌人，除了在无名峰上练剑时经常遇到的野狗。

直到最后一次去那里，也没人替我赶走野狗。

老板娘说，几位官爷，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捕快说，别废话，还没轮到你。然后他又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捕快说，是他们两个没错吧。我看向他身后，原来是之前牢里被我吓跑的捕快。

那个捕快点头，没错，就是他们这对狗男女。我听到这句话后感到一阵脸红心跳。老板娘还是没有让步，这肯定是误会啊官爷，小女子从来没有犯过刑律，里面这位只是化缘的和尚而已。

老板娘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在强行陪笑。那个捕快很不耐烦，用左手捏着老板娘的胸部用力把她逼到一边，老板娘疼痛得挪开了步子。

我放下筷子，脑子里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练剑时野狗向我扑来，它从来没有扑过来过，最多就是向我怒吼。可是它还是克制不住想吃我的冲动，可能它已经饿了太久了。

我记得我吓坏了，就呆站在原地，手里的剑在发抖。我一边发抖一边盯着空中的野狗，就在它慢慢张开嘴时，我下意识地举起手，发现我的剑离它很近，于是我把剑向前刺去，这一切进行得很缓慢，但是当我在进行这一系列缓慢的动作时，那只狗一直在空中向我飞来，比我还慢。

后来它的血溅了我一身，我缓了好久才离开。

此时此刻，我感觉世界又一次变得缓慢，我看得清捕快的手把老板娘的衣服捏的很皱很皱，他的嘴角正在缓慢的上扬，似乎很得意。老板娘嘴巴微张，眼睛在缓慢地睁大。

我拿起手边的剑，像记忆中那样向前刺去，于是，捕快的手臂被我像刺豆腐一样被我刺穿，他的嘴开始张大，血液开始缓慢从伤口喷溅而出，从他的眼前漂浮而过。

我不想去回忆剩下冲过来的几个人是怎么绝望地倒地的，因为他们痛苦的表情太缓慢太僵硬，让我不敢直视。

老板娘惊呆了，但是没有忘记拉着我逃跑。我也惊呆了，但是没有忘记拿起一个馒头再跑。

我们跑了很久，直到她喘不上气为止。我还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骑着客栈前的马走。我们没有跑出城，只是躲进了一间废弃的寺庙，里面的佛像只剩下肚子了。

她缓了一会，说，你不是没杀过人吗？我说现在杀过了，然后跪在只剩肚子的佛像面前开始念经。

老板娘说，你是为了我杀人的吗？我没说话。

她说，没想到真的是，我还以为这辈子遇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呢。我说，施主，别这样说。她说，你知道吗，我之前遇到一个人，他说会骑着骏马抬着花轿来娶我，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

我继续念经。老板娘说，他骑着骏马抬着花轿来了，就在今天，但是花轿上坐的不是我，是县令的女儿。

我停止念经，说，阿弥陀佛，所以你才让我杀了他。善哉，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想再杀生了。

老板娘说，我还以为你没有听我说话呢。哎，那你杀武当掌门不是杀生吗？再说了你已经杀了那么多，还会在乎这一个？

我竟然无法回答。

随即她又说，没事，不杀也罢，我已经不想杀他了。现在有你了。

我问，什么意思？

老板娘说，你真是榆木脑袋，我的意思是，我今天起就是你的人了。我立刻脸红心跳。连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她说，你今天为我破戒杀人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此生与你共赴死。

我说，施主，你我殊途。我是出家人。

她说，我不管，出家人也是人，你们不总是说缘吗，我们两个这就是缘，佛祖的意思，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师傅没教过我什么是缘，他总是告诉我缘来，不必躲。顺其自然，佛祖自有安排。

我瘫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她开始在佛像后面找什么东西，随即搬出一个坛子，她打开坛子，酒香飘了出来。我说，你要干什么？

她说，我们这里的习俗，成亲时夫妻共饮一坛酒，这个寺庙我之前来过，我备了一坛好酒在这，因为这里以前香火旺盛有灵气。我想等自己大喜之日取出来与我夫君共饮，没想到正是今日。当然，也没想到是和一个和尚。

我心想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跑来这里的。我说，我不喝酒。她说，你就喝一点点，剩下的我喝完就好了。她一边擦着坛子一边说，还好当初没有把你做成人肉包子，看来真的是缘。

我叹了口气，说，我不能成亲。她说，那你喝了这坛酒，我就不和你成亲了。我说，真的吗？她点头。

我接过坛子，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仰头喝酒。我从没喝过酒，我的喉咙和鼻子一阵刺痛，肚子像是在着火，我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坛子。忽然我感觉不到方向，看不清东西，只隐约听见老板娘在我耳边说，你不想和我成亲，又为什么救我？你杀那些人的时候一直在看我你知道吗。然后我就看到她开始褪去红色的衣服，我想张嘴，但是火焰抵住了喉咙……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那个部位有点奇怪，因为憋尿变大是正常的，但是这次它不光是变大，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奇妙，不可言说。

老板娘在我的身边，盖着我的衣服，我这才发现我什么都没穿。我心想，为什么我又是以裸体的样子看到这个女人。不过还好这次我没有被吊起来。

她很快也醒了过来，我想说我昨天干嘛了，可是我发现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笑着说，酒有点烈。然后她开始穿自己的衣服，我转过头，可是她又跳到我这一边穿。我只好闭上眼。

她说，不用害羞，你昨天已经看了很多次了。可我根本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用干涩的声音挤出一句话，你不是讨厌和尚吗？

她说，你已经不是和尚了——这不重要——你是我的相公。我默声开始穿衣服。

她问我，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师兄们都有法号，可是我没有，他们都叫我小弟。我感觉自己的喉咙舒服了一点。

她说，好，那我就叫你相公。我叹了口气，想了想这三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离初衷越来越远。反倒是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感觉很奇妙的女人。我不知知道如何形容这件事情，我从没听说过也没见过这种事，可是我现在已经经历过了。

以前都有师傅告诉我该如何做，可是现在，就算师傅在我也没有脸面见他，我想我只有完成任务才能挽回一点机会。

我对老板娘说，你昨晚说过，喝了酒，不成亲。老板娘说，没想到你还记得。可是，你已经和我入过洞房了。

入洞房我听说过，就是成亲之后的环节。

她接着说，昨天你喝完酒，就抱着我，我也没办法，只好依你。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记得她昨晚确实脱了衣服而早上她也没穿。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想想，天底下这么多女人这么多和尚，为什么我遇见了你你遇见了我，这就是你们佛说的缘，既然佛安排你我有缘相见，必有他的用意。而且，你好好想想，你的心里有没有我。

我说，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有？她说，如果有人问你关于一个女人，你的眼前第一个出现的人是谁。我说，是你。

她说，这就是了。

可是我心想，我只认识她一个女人。

她说，而且你要为我们的孩子负责。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我终于说，好吧。现在我们去哪？

老板娘说，不知道。反正我是不能回客栈了。我心想我的帽子还在那里。

她说，我饿了，相公。我说，那我们吃东西吧，可是我没钱。她说，我有。

于是我和她走在了街道上，我问她能不能不要走大街上，我们是逃犯，她说，我不怕，你在呢，你武功很厉害。

她带着我走进一家茶馆，要了饭菜。吃到一半，她说她要去方便。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回来，我去茶馆后院找她，发现她坐在地上，手臂在流血。

我跑过去，问，怎么了？她说，我刚刚在后院看到了那个人。

我问，谁？她说，就是之前让你杀的人。我看到他，一冲动就上去骂他，谁知他用匕首刺了我。他说我要是再血口喷人……就杀了 我……还能去衙门领赏。

我抱起她，说，我们去医馆。她说，我不去，现在我只想回我的客栈，可以吗？我说那你的伤怎么办。她说她那里有药膏，不必去医馆。

我抱着她向她的客栈走去，她的血流到我的胳膊上，然后滴在我们走来的路上，路人都看着我们，我没有力气顾及他们，这只能让我更愤怒。我把她放在她的房间里，给她上药包扎。我说，我觉得还是要去医馆。她摇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她抓着我的衣袖说，我现在改主意了，我想杀了那个人。你能帮我吗？

我拿着剑，说，我现在也想杀了他。你等着。

走之前，她说，相公，那个人和你一样武功高强，而且他很奸诈，你要小心。我点头，习惯性地说，阿弥陀佛，我知道了。

她抓住我胸前的手，说，别老说那句话，我不喜欢。你说，哦，就好了。

我说，哦。但心里还是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出门，用剑抵着小二的喉咙，记住，在我回来之前，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小二连连点头。我让小二把我的衣帽拿来，戴上之后，我想了想，又脱掉，走出了客栈。

我一边想着她给我指的路一边寻找，然后停在一个大宅子前。

我用剑抵着佣人的脖子走进了最里面的房间，那个人正在练字。

他说，不用茶水了，出去吧。没有抬头。

我挥剑，血水溅到宣纸上。他猛地抬头，下意识地拿起身后的剑。

他说，来者何人？我说，将死之人，不必知道。

世界开始变得缓慢，我挥剑冲向他，我知道，我可以像之前一样，一招就可以砍死敌人，因为他们很慢，躲不开。

可是，世界变慢了，他却没有，他闪开了。

我看着他，一脸惊讶。他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你是谁？我说，你已经问过一次了。接着我用更快的速度向他攻击，他用剑挡住了，我开始疯狂地进攻，桌椅都被我打翻。

他突然喊道，等等！这套剑法是谁教给你的？我说，和你无关。

他说，这是武当剑法啊。我说，放屁，武当你知道在哪吗？还说什么武当剑法。他说，你是武当的人，我说，你是瞎子吗，看不到我是和尚吗？

他说，错不了，只有武当的人才会有如此迅捷的身法，天生如此。

此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相公，怎么了？

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女子，是这个人的女人。应该就是昨天坐在花轿里的女人。

我挥剑，轻松地刺伤了她的手臂。那个男人大喊了一声，为什么要伤害她！然后向我冲来。

我说，应该我来说这句话，你个畜生。然后我用尽所有能力和他较量，最后，他倒在了血泊中。

他说，你是武当的人，错不了。我笑道，我是少林的人，我是我娘子的人，我要杀完妖言惑众的武当。他流出了泪，我堂堂武当掌门，没想到死在自己人的剑下。

我说，你是武当掌门？他说，原本不是我，可真正的掌门十几年前与我失散于此地，他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那时他只是个孩童。为了找到他，我多次回来此地也没找到，所以我没脸回去，才在这里安家。

他看着我，是你吗？

她的妻子，趴在他身边，哭着求我放过他。我想起娘子说的话，想起师傅说的话……我说，武当掌门？贪生怕死之人，死到临头还要妖言迷惑我。

我杀了他，女人的哭声一直在我身后环绕。我走出了宅子。

我回到客栈，迫不及待想找到我娘子。我终于知道，她之前说的她在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了。我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武当没有少林的地方。

我推门进去，可是她不在床上，而是被绑在椅子上。

我立刻上前要解开她的绳子，此时身后传来声音。

我回头，看到了我这辈子最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师傅，我说。

他看着我。我想开口解释，他打断了我。他说，我都知道了，你和她的事情。

我说，师傅……

他说，你喝酒了？我没说话。

他说，你成亲了？我握着剑，不说话。

他看着我的剑，说，你杀人了？我说，是武当掌门。师傅看着我，说，还有呢？

我跪下。

师傅说，这都是佛祖的安排，缘。但是这不是我的意思，你破戒了，回不了少林寺了，但是我可以让你们走，你要留下一些东西。

我说，什么？师傅说，你的武功。那是少林和佛给你的。

我说，好，我答应你。我挥剑，砍断了自己的右手，疼痛感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扔下剑，向她走去，她说不出话，一直哭。

我小声说，他死了，娘子。

她停止流泪，说，死了。我解开了她的绳子，她站起来抱着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死了。我点头，我说，我们走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然而下一秒，我倒在了血泊里，胸口不断往外冒血。娘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她跨过我，走向我的师傅，拥在他的怀里。

她说，太好了，这下武当掌门和武当天才都死了，这个局你计划了这么久终于成功了。

师傅说，是啊，当年他背着武当剑法的秘籍迷路到少林寺，再加上他毁坏寺庙，我也没想到，阿弥托佛，真是佛祖显灵了——现在，武当的秘籍没了，会剑法的人也死了，江湖是我少林的了。

娘子说，是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