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也叫翠翠。
不同于沈从文笔下那天真浪漫的湘西少女,她不曾拥有白塔,也不曾拥有黄狗,狗见她就追着咬,她见狗就追着打。
记忆里的翠翠一直是个霸气十足的悍妇,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衰老的速度一年快过一年。
(一)悍妇翠翠:我的男人你也敢抢?
据说,翠翠年轻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
她打猪草,猪草一定是高出她好几个头;她养的猪,膘肥大耳,头头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看老李家的媳妇儿翠翠,真能干啊!”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都不屑的憋憋嘴巴。
婚前,听说我爸工作的地方有个女的老冲我爸笑,翠翠放下手里的锄头就杀了过去,气势汹汹地宣告了主权,成功击退了情敌。
婚后多年,在她唯一一次去沿海打工期间,我爸和村子里的小芳好像闹出了点八卦,翠翠回来后,不分青红皂白,隔着山谷,破口大骂狐狸精,以后凡是小芳路过,翠翠但凡听见点风声,都能追过好几个山头,和她一顿厮打,嘴里还骂骂骂咧咧,“我的男人你也敢抢”。
每次看见她和小芳披头散发扭做一团时,我和弟弟都赶紧躲进家门,想着这个悍妇真的一点都不怕丢人。
我爸刚下岗那会,她不知道找到了哪门子亲戚,又是给人拖地洗碗,又是给人送鸡鸭腊肉的,人家脸色虽然不好,但到底后来是帮我爸解决了工作,还给翠翠也安排了个差事。
她在矿山开矿车,和男人一样进出煤矿,好几次因为超速,矿车跳出轨道悬在悬崖半空,吓出半条命;也因为和同事的老婆发生口角,直接在澡堂里把人一顿暴揍。
那时的翠翠,比男人都还强悍。
(二)翠翠的人生信条:读书才能不挖煤
建国后的大办钢铁运动曾经让我老家辉煌了几十年,后来红红火火的钢铁厂倒闭后,仅有的几口私家煤矿成了小镇大部分青壮劳动力养家糊口的主要来源。
我常常看见旷工们满身煤灰,一边就着白开水啃着冷馒头,一边用蜡黄的手指夹着廉价烟卷吞云吐雾着。
一年半载里,总有那么几个旷工在煤矿里意外死亡,明明前两天还在跟你亲切搭话的熟人,今天就突然躺进了匆忙赶制的小棺材里。哀乐盘旋在小镇煤区广场上,亡人的孩子还小,穿着白色孝衣和小伙伴嬉戏打闹着,还不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就没有爸爸了。
我有一个表舅,是个聋哑人,也靠挖煤为生,在矿井下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岁。家乡风俗,死在外面的人,尸体不能进家门,我透过大门边棺材的缝隙,还能看见表舅大红色的寿衣,跟鲜血一样的颜色。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特别害怕参加葬礼。
都说生命可贵,可在穷人的世界里,抬头黑白灰,低头灰白黑,太多无奈。为了生存,脑袋系在腰带上也只能艰难前行。
许是见了太多类似我表舅这样的年轻早死,我妈笃信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读书才能走出大山,读书才能不挖煤。所以,在过去的近二十年时间里,翠翠就像一个超速运转的陀螺,逼着我们姐弟读书,逼着我们出人头地,只是从来不关心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穿着打着补丁的裤子,埋头走在校园里,被同学嘲笑羞得满脸通红。
(三)翠翠女儿:不当悍妇的二十六七“活死人”
我是翠翠的女儿,自懂事以来就立下了远大志向:头可断血可流,唯悍妇不能当也。
但同翠翠不一样的是,我执拗的坚持,知识改变命运是我听过的最大伪命题。
不可否认,在特殊年代里,很多人通过读书求学走出了贫穷,改变了家族的命运,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受惠者。但到了信息爆炸的今天,如何用书本丰盈内心,保守独立人格,坚守本真才是知识的正确打开方式,将读书当成脱贫致富、入仕晋爵的实用主义道路颇令人深思。
很多寒门学子埋头苦读数十载,通过考试走进了大都市,奔波于各色写字楼中,行走在繁华的CBD间,通过奋斗爬到了金字塔的中上层。
但遗憾的是,爬上金字塔的幸运儿毕竟不是大多数,更多通过读书走出家乡的人则变成了我这样子的屌丝,早早死在了二十六七的年纪,是终日行尸走肉,无人问津的活死人。
我生活在二线省会城市,在一环上班,租房在三环外,每个月可以节省小二百的房费,不逛商场,不买上千的化妆品,不进贵的馆子。
每天早上闹钟从六点叫到七点零四分,我睁开眼睛,从柜子里的毛衣,想到办公室未处理的成堆文件,再想到楼下最便宜的面包和牛奶也需要五块钱。
转公交两次,迟到五分钟,二百块钱的绩效奖瞬间泡了汤。上班从车上睡到单位,下班再从车上睡到家里,其实不累,但就是觉得生活没有盼头。
下定决心捡起以前的兴趣爱好,不过两天又悄悄放下了;准备学个技能,坚持不过一个礼拜;想专心看看书,但心思却异常浮躁,根本静不下来。索性全部放弃,就这么得过且过,暗无天日,昏昏欲睡。没事逛酒吧,清吧到gay吧,酒精里痛苦,醒来彷徨孤独。
就在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里,我不过一只挣扎在大城市里的蝼蚁,日渐被这城市的巨大泡沫给吞没。
都快忘记了,我曾经也是翠翠的骄傲,小学时代的学习委员,初中时候的年级前三,从破败小镇考上市重点高中,然后进了省城的大学,研究生顺利毕业,也曾幻想要在大城市里给翠翠买车买房,然后和翠翠一起周游世界,浪迹天涯。
誓不当悍妇的我,突然好想得到翠翠的神助,助我在这人潮涌动的城市里杀出一条血路。
(四)翠翠老了:她总是受人欺负
表哥初中毕业,去了沿海城市打工,几年后认识了现在的嫂子。表哥木纳呆笨,但嫂子头脑灵活,两人一边打工,一边出资买下了工厂生产线,很快就发了家,还生下了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前年春节,表哥一家开着车回了老家,翠翠在楼上远远看见了,根深蒂固的“读书改变命运”观被一举摧毁,这一次她没有催着上大学的弟弟进屋去看书。
侄儿突然发迹,自己遭受了太多来自亲兄弟家的白眼与冷落,退休后的翠翠执意去了亲戚家的一家小饭馆打工,炒菜洗菜端盘子扫地,家人多次劝说无果。
国庆回家,我在翠翠的小饭店外等她拿钥匙,远远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老大妈从靠近医院的小道上缓缓走过来,走近后,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老大妈不是别人,正是我好几个月没见到的翠翠。
翠翠又老了,以前只是双鬓才有的白发,现在成了满头的银霜,蜡黄的脸上布满皱纹,皮肤松松垮垮的,没有一点光泽,一直身材发福的她居然瘦出了腰身,整个人小了一大圈。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空碗,跟在她身后默默走着,泪花在眼眶打转,却不能让它流下来。
晚上的时候,翠翠一个人蜷缩在沙发的角落,像刚入学的小学生一样,带着一副老花镜在特别认真的专研手机上的斗地主游戏。几十年来,她从来没有去过街上的茶馆,我想,她是怕输钱,怕给家里添麻烦。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她没有察觉。
年前,接到翠翠的电话,语气带着哭腔。
“女儿,妈不去干那个工作了,她们嫌我手脚不利索,其实我一直都在很认真的做事……”。
“我知道,不干就不干嘛,以后我养你”。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狠狠哭了一场。
我曾经死在二十六七,但也想在二十六七重新活过来。翠翠老了,总是受人欺负。
(五)后记:翠翠,让我们重头再来
雾霾散去,五月的城市依旧车来人往,我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想着家乡的槐花肯定已经开好,翠翠可能又做了我喜欢的槐花炒鸡蛋,配一点醋,那味道就更美了……
“旅客朋友们,由成都开往北京西的K118次列车已经开进二站台,请您尽快检票进站……”广播打断了我进一步的遐想。
背起行囊,我没有回头,所有刻骨的爱与铭心的痛都伴着这座城市,渐渐消失在我身后,唯有血液里与翠翠相承的彪悍在疯狂滋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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