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某种层次,进步的文明也有落后与匮乏的一面。例如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准确地想像出,在温暖的海风中飘散头发,在劳作之后,与家人并肩坐在晚风中乘凉,等着太阳下山—那种不枝不蔓、无忧且纯粹的快乐与餍足,又会是何种样貌。
菲式按摩并不算得上本地特色。
事实上,菲律宾整体是有些欠缺文化特色的地方,举食物为例,比如,若说及泰国料理或越南料理,通常脑海中会自然浮现冬阴宫或河粉,但说起菲律宾料理?那就会让人登时语塞了,瞬间脑海真空...还真没听说过菲式吃食。
我们在薄荷岛待了整月,每天吃各种烧烤类的海鲜肉类,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常民饮食,现钓的鱼、刚宰的猪,所有东西丢上炭火烧烤,就着一点盐,简单美味。
海水色如宝石不过菲律宾薄荷岛的海,绝对是无可挑惕的。海水是澄澈透明的宝石蓝,与白色的珊瑚细砂相映,没有任何人造物可以达到那般清新明晰的色彩。近岸处被水底海沙的象牙色,染成微带孔雀绿,逐渐远至海天交界,变成一望无际难以描述的美丽蓝色。亲眼目睹这海色,就完全不难理解,为何从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最高级、且最珍贵的色彩“群青”,被称做“Ultramarine”,这是拉丁文“beyond the sea跨海而来”的意思,不过我却觉得翻成“比海更蓝”也适恰。
从阿拉伯世界,远渡重洋来到欧洲的颜料“Ultramarine”,由名字便可说明这种色料的来历。当时的“群青”比黄金还昂贵,甚至连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米开朗基罗,也一度负担不起,因为在过去,绘画材料的工艺发展并不先进,无法使用现今的化学技术以合成蓝色,虽然从一些氧化金属、植物中也可以采集或提炼出蓝色,但不是色相黯淡就是偏绿紫,唯一能够得到这种纯正、饱和与无瑕的蓝色,只有一种土豪作法:透过将一种非常稀有的宝石“金青石”,细细研磨成粉,然后调以胶或油料进行绘画。
一颗宝石能磨出多少蓝色?所以这抹蓝的珍贵与奢靡不言而喻,然而它同时也为画面带来不可思议的璀璨效果。即使是品质最纯的金青石,经过手工层层细研精磨,其中仍然蕴藏着许多其他矿物成分:方解石,黄铁矿,辉石,云母等等。这些“杂质”平日隐身在蓝色晶体之间,然而却会在最意料不到之处,散发折射出异样的幽微色彩。
“与画面中的『群青』错身而过时,请不要太过匆忙,因为你若幸运,适逢一期一会的角度,你將可以从中瞥视到一道安静的白色或金色微光,那就仿如一缕来自宇宙深处的谜样光芒。”于是有艺评家曾这么说道。
清澈的水底是各色的珊瑚礁与鱼群那里的海就是如此,它就如液状的蓝宝石,即使用最次的相机、最业余的技术,都可以拍出如同观光画报中那样美好的照片。两天中,J与我航向外海一个丁点小岛,以珊瑚礁及大陆棚知名。那小岛之迷你,是我们两人沿着岛缘沙滩,徒步绕岛一周,只消半个小时,我们都很讶异那里居然有淡水,以及住民。
岛上无事可做,于是俩人包了条船,镇日就在沿海漂着。J钟情钓鱼,请当地男孩挖了一堆寄居蟹,将其中的蟹体抽出作饵,海水清澈见底,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船底多如牛毛,只需稍待片刻,等哪只特别冒失的经过,一勾一扯便立即捕获,毫无任何技术的需求。船夫则领着我,也不用水肺,就在附近巡游漂浮,看着海底的珊瑚仿如建筑,鱼群交通在其间穿行,阳光一道一道穿过水波落下,景色耀眼而瑰丽。
我们追逐底下的几只海龟,牠们天生就是卡通面孔,各个都像是傻萌慢呆的老学究,表情仿佛随时都异常严肃地正在琢磨晚上到底是该吃”海藻”还是”两株海藻”,之类莫名其妙的琐事,好好笑又好可爱。
说回按摩。
在小小岛上只有一间住宿,是由菲律宾政府运营,既然是公家单位所有,那么也不能讲究设施,房间简单,至少遮风避雨开空调都不成问题。我与J入住时,发现柜台写着“可预约按摩”的字牌,我们看了看设在海边按摩的小凉亭,想起了上回在苏梅岛的经验,于是便预约来试试。
当天傍晚,我们在凉亭里等待许久,才眼睁睁见两位当地妇女,手里拎着两瓶婴儿油,不慌不忙地从村子那头,翻过酒店的竹篱笆过来。她们两位长相近似,胖墩墩的,挂着腼腆的微笑,是一对母女党。女儿比较亲切,老母亲则看起来有些严肃,铺好两条大毛巾,便指示两人趴下。
接着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手。
老母亲的手厚实有力,她看起来并不常常帮人按摩,毕竟这个小岛并不常有旅客下榻过夜,即便有,也不见得想按摩。于是当她沾了油的手,放到我背上的时候,情状有些生疏,却并不迟疑。那手的触感,不像来自一般专事按摩的姑娘,她们因为常与油类接触,所以掌中肌肤反而滋润得很柔嫩。老母亲的手,是长久地徘徊在各种农务、渔务、一切朴实生活的劳动中,反覆砥砺成了一层厚茧,不但如此,那些老茧还因为海水的浸蚀,或被粗活磨砂、勾擦,所以镶点着零星毛糙细碎的破皮,和尖锐的硬角质。这种皮肤的状态,很羞慚的,我只有偶尔在自己久未照顾、远行过后的脚底板硬皮,才略略神似。
人们很常在一些纪实、或艺术性的照片里,看见那些充满磨难、用黑白摄影将所有细节记录下来的,一种仿如雕塑品般的手部画面。也有可能是自己那位,记忆中在乡间的老奶奶,但是谁也没有握过那双手,更别提让那双手,坚定而温柔地,在自己的背上抚摸。
带着油的推送中,那些粗茧、小刺、以及所有这双手经历过的所有故事,便如同在油中滚着小砂石一般,直接在我背部裸露的肌肤上刻出始末,同时也刮擦着我因为过度天真而抱持的可笑无知的心境,我对于此刻如此真实的接触,就像是不经意被一个乞讨者牢牢地盯住双眼一样,一时之间冒出一阵措手不及的心虚,也许这便像那个人人熟知的童话故事:娇生惯养的公主,被数十几层厚床垫底下,所压着的一颗豆子,搞得整夜不能成眠。她手上的粗茧令我惭愧。
老母亲察觉了我的不自在,然后轻声的说,放轻松啊。她揉着揉着,开始低声哼起小曲。海滩上的热带阳光、咸湿黏腻的温热海风、皮肤正在渗出的小汗珠、断断续续的陌生歌谣、婴儿油爽身粉的香味、来自一双大手安宁与沉静的触摸,使脑海里逐渐浮现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在襁褓中母亲的按摩。渐渐地,她的手掌,总算因为与油类接触,像涂上护手霜,皮肤慢慢软化,变得厚重而柔软,就像一床饱满而沉着的被褥,向我输送心安和困倦。
醒来时,铺天盖地的海浪声依旧,老母亲与女儿将婴儿油盖上,说,完成了。我和J同时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那是一个正从一场漫长如归宿般的、幽深而宁静好梦中,被无预警抽离的直觉反应。我们木讷地谢过母女,给了她们一千块菲币,然后离去。等到我们走远回过头来看,她们两个人依旧坐在凉亭里,原地悠哉歇息。
既然来到岛的这一头了,母女并不打算马上离去,两人聊着天,吹着海风,看着海,这时候落日正准备西下,从凉亭正好可以瞧着红色的夕阳沉入海中。母女们解开绑着的辫子,头发像是有野性似的丰厚,两人把手掌间剩余的婴儿油,擦在自己的发梢,梳整得油亮卷曲,脸上表情安适满意。
人们若非先蔑视那些身居偏远、落后的居民,不然便是批判自己早先的轻蔑,反致过度补偿,衍生出负疚。然而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无论是不屑一顾或过意不去,前提皆源自于“己身高对方一等”的优越心态。我忽然感到,因为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使当下心中油然而生的无地自容,恐怕不脱只是种变相的傲慢,而更或者,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旁人施予的怜悯与同情。
在薄荷岛上的经历当然远多于此,不过我记忆最深刻的,则是在粉红色的夕阳中,远远地看着那对母女,心中好奇她们为何能够随随便便就找到心里的平和?
也许在某种层次,进步的文明也有落后与匮乏的一面。例如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准确的想像出,在温暖的海风中飘散头发,在劳作之后,与家人并肩坐在晚风中乘凉,等着太阳下山—那种不枝不蔓、无忧且纯粹的快乐与餍足,又会是何种样貌。
本篇首发于马蜂窝旅行家专栏
网友评论
好蓝的文!
好温的海风!
还有好多吃的😻😻😻
这样的按摩更是心灵的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