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无陵,天地合
雪化云开的明媚,那天,城门大开。繁落一身浅绿色宫装站在道旁,众多婢女同色的衣服将她很好的掩藏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同几乎是所有人为之而来的程元甫。
他说他要回长安,萧关守将程谦病逝,程元甫继父亲之职,不同于上次偷偷溜过来玩耍,这回是奉旨归来述职。
他头戴红缨铁盔,身披战袍玄甲,黑色军靴沉稳的踏在地上。手提铮铮萧索寒气逼人的一柄剑,末端红绳上悬挂着一只小巧的荷包。繁落灿然而笑,那小荷包是她亲手所制,而她头上,是萧关神木削成的一支桃花簪。这神木,据说可以保佑身体康健,带来好运。回过神来,他已走远,走向大殿,大汉皇帝在等着他。
繁落转身回宫时,还听得婢女们纷纷赞叹,却也窃窃埋怨这程将军竟目不斜视,健步自如的走过这美女如云的长长巷子。又是匆匆一面,还是冰冷的那张脸,她却不是曾经的感觉。
或许,心已是最近的距离,眼里的真实就会与脑中的轮廓重叠得最默契,再陌生也觉得熟悉。
泉水淙淙带着花瓣没有尽头的流远,逆流而来的,是青布朝服的程元甫。他在笑,笑得那么好看,他竟有着一对深深的酒窝。
“姁儿,是我。”
繁落轻轻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这是初遇,还是重逢?他是来客,还是归人?
移步到他面前,仰头,看那温暖和煦的笑脸,刚毅的棱角在此时全融为柔和的线条。一颗晶亮的泪珠自她明澈美眸中滑落。
拥她入怀,程元甫闻到她淡淡的发香:“我来看你了,姁儿。”两军对峙之时他都没紧张到如此时般的强烈心跳,敌军退尽之时他都不曾有过拥着她的踏实安心。
“后天,我就要走了。”他收紧手臂。
“什么时候再回来?”她的泪滴在他胸前。
他不语,她又何尝不知,萧关才是他的家,他的身份同他手里的兵符,让他离不开萧关,更是无召不得入长安。
程元甫叹了口气,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将,如何向皇帝请旨赐婚堂堂公主?萧关苦寒,他又如何给怀中这个想要拿自己的全部去疼爱的女子一个现世安稳?
但他不舍,亦不能就此放手:“如若可以,如若来得及,千里红妆,我迎你。姁儿,好好照顾自己,你…”他不该说不敢说那两个字。等我,我却不知何时到期……
繁落笑笑:“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走的那天,泉水般清灵的声音在桃花林里久久不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相信,他能听见。
夏末之时,逐风生病,繁落实在心疼便不再让它来回传递,将它留在凤涧宫照看着。
看了无数遍最后一封信,程元甫轻轻把布叠整齐放进了佩剑上的荷包里。上面不过只有一句话: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铜镜前,繁落把玩着琉璃梳,再一次让它从自己如瀑黑发间掠过,目光却落在台上的梳妆匣。细云纹的匣子里躺着一块布,却写着沉甸甸的两行字:待卿长发及腰,我必凯旋回朝。
只是谁都未曾料到,一夜之间,匈奴骑兵南下攻入大汉边境,一线边城纷纷失守,铁蹄踏过之处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战报传到长安,皇帝震怒,命各关口严防死守将敌军逐出境内,并派了十万精兵前去支援。
繁落听说的时候,十四万匈奴骑兵已经在老上单于的率领下攻入萧关,杀了北地郡郡尉。她急急找秋屏询问,见秋屏正在母亲的房间里伺候,就站在帘后等她出来。
“若是他还在,这帮贼人必定不敢入侵半分。”母亲的语气虽淡然,却还是有着一种找不出源头的哀伤。
“良人说的是,当年程将军以一敌十谁人不知,后来才被代王赏识,只可惜……唉。”秋屏叹气,打住不说了。
“十八年了,秋屏啊,我都快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上次那孩子来,我还看着他眉眼间跟他父亲挺像呢。”
繁落听着这突兀的对答,心越跳越快,莫非她们说的是程元甫?那么母亲嘴里的程将军就是他过世的父亲,那么他第一次出现在桃花林就不是贪玩误入,那么还有很多事情很多关系是自己根本不知道的!
回到寝宫,逐风在窗台上睁着滴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她。提起笔,她第一次如此迫切想要这封信到达他的手里,问他是否还好,问他到底瞒着自己多少秘密,问他在山无陵天地合的时候能不能不离不弃。
始终,手里的笔没有落下。她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她知道他一定忙得翻天覆地,她知道他不会放弃大汉不会丢下自己。
对着逐风发呆,逐风,逐风,你千万保佑你的主人平安,保佑他收复河山!
繁落日日忧心夜夜噩梦,匈奴骑兵还是一路披靡,火烧行宫回中宫,攻到了甘泉宫。父皇一道道圣旨下去,拜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降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分路出击反攻匈奴。
大雪将长安砌成粉楼玉城,繁落在雪地里用干树枝写着一个个“元”字,很多都交叉重叠起来。乳母一边心疼的给她披上白色披风,一边唠叨她不知爱惜自己,而她不会知道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公主在担心的是国,是家,是生死未卜的他。正如繁落也不会知道,她所牵挂的他,此时不仅身在长安,而且与她的距离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到达。
毒箭拔除,三处致命的刀伤暂时处理妥当,至于能否清醒过来要看他的造化了,太医令如实向皇帝汇报程将军的病情。不怒自威的皇帝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了,转头看向床上昏迷的程元甫,他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年轻人是怎样冲出重围,又屡次阻断匈奴后援,一路追击。
几日后,程元甫醒了,太医令说不是回光返照的话,便是救活了。
“皇上,微臣没能守住萧关,罪该万死!”
“罢了,朕知道你尽力了。只是这蛮夷如今还在我大汉盘桓不去,如何容得他们放肆!”
“微臣愿披甲上阵,誓死击退匈奴!”
皇帝看到如此勇士也是欣慰异常:“好,朕给你最精锐的士兵上战场,不要让朕失望。”
五天之后,程元甫连夜出发,本想着萧关失守自己定难逃一死,拼死来长安一为请罪,二为见姁儿最后一面,如今皇上不但没怪罪反而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次没能见到她,但自己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也不会让她失望的。
姁儿,待我归来之时,便是向皇上请旨赐婚之日!程元甫握紧挂着小荷包的佩剑,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而去。
几个月的浴血奋战,终于将匈奴击退到长城一带,皇帝修书一封给老上单于: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止。
至此,边界划定,战争平息。为保长久安定,也继传统之法,汉朝将派一位公主和亲匈奴。
程元甫凯旋归来那天,皇上皇后连同满朝大臣权衡良久终于确定了和亲人选,大汉朝宗室繁落公主,刘姁。
《上邪》 - 项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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