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念兩遍號碼,確認自己沒有撥錯。土耳其藍的聽筒變得濕滑難掌握如一尾魚,嘟嘟嘟嘟的電話聲是魚吐出的氣泡。
「喂?啥人?」聽筒中傳來一男人濃濃的不耐煩。明明身處在吵雜的北車大廳,她卻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還有男人粗重的呼氣聲。男人咕噥幾句後掛上電話。但是她沒發現,仍緊抓著話筒。她又再看一次號碼,鯁在喉頭的句子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黏在胃底,隨著她每走一步晃動一下。她的手裡緊緊攢著「女孩純聊天」的廣告面紙。她需要找人說話,她願意付錢。她不記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何了。
其他人的手汗與細菌沾黏在我的皮膚上,透過我的毛孔進到我的身體裡。我的身體裡有很多別人的細菌。我要生病死掉了。她邊踩著腳踏車邊想著,苛責自己觸碰公共電話沒有使用面紙。怎麼這麼不小心?她能感覺到別人的細菌與油脂沾在她的手上,像是厚片土司上薄薄的一層花生醬。今日不讀書,要準時吃藥,睡覺。她騎長長的中華路回家。
她剝光自己,開很燙的水洗手三次再洗澡,確保指甲溝、手指、手掌交接處與每一塊皺褶都是乾淨的。她抓著白色的肥皂,用力在身上搓揉。應該睡了的母親敲門,你用浴室用超過二十分鐘了。快出來。她假裝沒聽見,繼續用力刷她的手臂。洗到一半,母親突然闖了進來,她看到母親把開鎖的十元硬幣放回睡袍口袋,睡袍鬆垮垮地掛在她身上像是擱淺在大樓上冬天的雲。母親很瘦,她審視著母親沒有贅肉的肚腹。五十歲的女人哪。真難相信。母親說你到底在幹嘛洗澡洗那麼久。母親的眼睛在她身體上逗留許久,她下意識地遮住胸部與私處。母親的額頭因為肉毒桿菌平整得像燙過的套裝,她無從分辨起母親是生氣還是只是累了。「摸自己會瞎掉。」母親把這句話甩在她臉上,刷完牙後關上門。她吹乾頭髮後翻開課本,為了離開這裡,她什麼都願讀。而且她今天不打算吃藥。
「姑丈要出門。換你去照顧姑媽。弟弟去太尷尬了。」她的爸爸這麼說。
「可是我課業很重。」她辯駁,她根本不記得她有個姑媽。
「你才是女生。你非得我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她爸爸從眼鏡上方看她,對於她的愚蠢與不認命感到厭煩。
「所以呢?」她直視父親,準備好迎接巴掌,但父親只是再看了她一眼,就繼續看西遊記的電視劇。
「沒去妳就死定了。妳住我家,就要聽我的。」她在關上門之前聽到她父親這麼說。
「起床。你要去照顧姑媽。」有人把她拖出溫暖濕溽的洞,她的爸爸一直推她的肩膀,她背過身,把身體捲在一起,絨毛娃娃剛好在她肚子跟肩膀之間。她沒有辦法下床,眼淚像是心破了個洞地流。「不、要、這、麼、懶、惰!」她的爸爸大力拉扯她的棉被,她尖叫,把棉被裹在身下。「豬。母豬。懶惰又胖又醜。你到底是誰的種。」她爸爸邊說邊拿衣架用力戳她肩胛骨,她繼續尖叫,直到摔到地板上,拳頭落在她臉上。她默默流淚,鼻涕和著鼻血沾上她的嘴唇與衣領,她連抬手抹掉的力氣都沒有。她的爸爸只是站在旁邊,用腳踢她的側腰。「母豬。起來。」她坐起身,她爸給她後腦勺一巴掌,摔上門走去。
她站上體重計前沒有穿任何衣服,先是腳趾,再來才是整個身體。她站上又下來站上去又下來站上去又下來,確認三次的數字都一樣,三次的數字都讓她意識到她是多麼醜陋,她狠狠捏著肚子與大腿上的肉,拉扯。揉捏,用力到指甲埋進肉裡,留下小小的半月形。眼淚讓她的體重少了一百克。今天只能吃一顆蘋果,再來就多了。
出門時鄰居的碎嘴游過她的耳邊,貓尿味讓她邁開步伐,加快速度。隔壁條巷子死了人,拉K拉的。就這麼死在破屋裡,翻牆翻進去的。聽說死好多天了。妳知道那窩小貓為什麼最近不叫嗎。因為都吃飽了。妳也真天真,有肉在那裏,幹嘛不吃呢。拉K多臭呀。還以為是哪戶燒起來。他們低聲說出他的名字時她的步伐在空中多停了一秒。哎呀,妳不記得了嗎?她媽媽之前在市場賣菜的呀。對呀,他媽哭死了。
她記得那個男孩,大家都很怕他。不交功課,但對老師有禮貌。她記得逆光時他臉旁細細的寒毛,扁扁的門牙與一雙桃花眼。他忒喜歡在想說話時拉她的馬尾。妳記得我上次跟妳說過台北的那座後山嗎。故事總是從他睡飽後開始。他的故事帶著她離開全台北市最窮的地方。某座山、東區的KTV、沒有招牌跟菜單的壽司店、雲霧密布的地下室撞球間……。她點點頭,半夜還有人在唱歌、偶爾會聞到明星花露水味道的那座?對對對,他趴在桌上,摸著自己的平頭,等她問下去。那這次你去那裏幹嘛呢?她看看黑板上的公式,上禮拜就預習過了,索性側過整個身體跟他說話。他的桃花眼瞇了起來,昨天我們一樣啊,我們一樣帶人上去兜風…..。她從不打斷他說故事,她習慣盯著自己的指甲蓋看,偶爾對上他的桃花眼或是看著他剛長出的鬍子。很多年後,她讀馬奎斯才知道這類型的故事叫做魔幻寫實。
……他真的欠太多錢了。我們也不想這樣。我們打開車窗,揪著他的衣擺讓他吹風啊。他剛開始一聲不吭,都沒求饒喔。是蠻帶種的。啊我們當然就油門踩下去啊,一定要嚇他一下。都到七十了耶,山上耶,風多大啊,後來他就開始又哭又叫求饒,嚇到尿都跑出來了,媽的,有夠臭。後來他就安靜了。等我們把他拉進來的時候啊,才發現媽的他被嚇昏了。我們快笑死,一個快三十歲的男生噎。等他醒來他看起來很害怕。他說剛開始以為我們在跟前面的摩托車尬,看背影是個妹。他想說幹背影好正,正面不知道長怎樣。聽到這裡我們都笑不出來了,阿上山到下山連隻鳥都沒有,哪裡有摩托車。結果他說他念頭剛閃過,那個妹把頭轉180度,鼻子貼在他臉上對著他唱歌。摩托車翻下車後她的脖子拉很長,像是蛇一樣晃,她的眼睛是兩個大黑洞,嘴巴笑到耳朵上面。啊他說那個妹的聲音跟著我們下山。一直唱「路邊的野花你不要採」。所以我這幾天一直睡。啊我睡覺的時候也有聽到有人唱歌耶。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頭很痛。
「還是去拜拜吧。求個心安也好。」她說,看著他的眼袋。
好啦我去我哥哥那邊的廟用一下。晚上都睡不好。昨天的局也睡掉了。媽的被我哥罵到爆。說完他又自顧自地把外套折成枕頭狀趴下來。
上次見到面是三年前在汀州路的便利商店。她剛上大學,他跟朋友擠在門口抽菸,是他先認出她來。他離開朋友,跟她寒暄幾句,很客套的恭喜你上第一志願啊最近過得如何?很好啊,她笑。他身後的朋友讓她不自在。當她準備關心他生活過得如何時,一陣竊笑傳出,「不是吧大哥。這麼胖你也吃得下去喔?」有人低聲說,隨即是一陣大笑。
她尷尬地離開,頭沒有回,中杯美式也沒有拿。她在床上哭了很久,哭完後取消追蹤所有他的臉書動態。他有訊息她非常多次,但是她連點開也沒有,直接刪除。
現在他永久登出所有人的人生了。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崩出,摀住嘴巴蹲在巷子裡,張大嘴巴無聲地嘶吼。沒有跟他道別,他其實是多麼善良的人。
她直到鼻子不紅才走出電梯。她遲到了半個小時。姑媽看到她時認不得她,倒是開門的姑丈頤直氣使地理所當然。「妳那是什麼眼神,遲到有理由嗎。看妳以後工作怎麼辦。」姑丈說,身上有髮油與古龍水的氣味。
她看向昏暗的客廳,暗暗想著異男的巨嬰比例遍布在各個年齡層。
「你幾點回來?」姑媽問。姑丈說不甘你的事。他挑那雙最新的皮鞋出門。
姑媽皺皺小小的,眼神澄澈到另她不舒服地撇過頭。姑媽喜歡看電視,她要做的事情只有在姑媽把肥皂和遙控器往嘴巴塞的時候阻止她。其他時間她就坐在那裡,看著反射光線的灰塵飄上飄下。
「町婷。町婷。町婷,來扶我一下。」
她花了好些時間才意識到姑媽是在叫她,但是她根本不叫町婷。家裡沒有人的名字有婷。
她還是走過去,扶起姑媽,讓她移動到便盆椅上。
「町婷,你爸爸回來了沒有?」姑媽問。
「還沒。」
姑媽的眉毛皺在一起,這都幾點了呢,菜都要涼了。菜涼了你爸又要生氣。姑媽說完站起來,褲子沒穿,淡黃色的尿液沿著發皺的大腿內側向下流,滴到地板上。
「啊姑媽!」她驚叫出聲,但是姑媽拖著腳繼續走,尿液蔓延成一條小河。她趕緊拉住姑媽,雙手套上隨意打結扔在桌上的塑膠袋。「怕什麼呢我是生病了嗎?」姑媽咕噥,對她雙手套上塑膠袋非常不滿。擦乾淨姑媽的大腿後,幫她換上乾淨的褲子。「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這個顏色。」姑媽像是生氣的貓,眼睛瞇地細細,臉皺在一起。「…..生你這孩子…找罪受…….一點一滴把你拉拔這麼大,…..媽…喜歡….色都不知道。」姑媽含糊念著像在嚼大餅,她只得辨識出從姑媽嘴邊落下的字句。她洗了很多次手,但是指縫裡似乎還有尿味。等她洗完手,姑丈回來了,姑丈說欸尿要量啊你不會不知道吧,把灰色的桶子放在門口就溜回書房讀他的報紙。她愣愣看著尿桶,眼淚流了出來也沒發現。她鎖上廁所門,在裡面哭很久,直到姑丈氣急敗壞拍門她才開門。「你爸說得真是沒錯。又笨又醜的豬,你沒把尿倒完你不能回家。」「不要再哭了,看了就煩。」
她摀著嘴,看著金黃色的尿液落入透明的塑膠罐裡,上面浮出一層細細的泡沫,逼逼波波逼逼波波。她乾嘔起來,但是姑丈抓著她的後頸不讓她撇開頭。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回家的,只記得她順手掃掉桌上所有東西,等她醒來已經是隔天下午,窗光斜斜披在她書桌上。她吃一把藥,滑入黑暗的睡眠裡。
「來找我啦」是她高中友人發給她的簡訊。
「嗯」
「約我家樓下的酒吧」
「妳失蹤好久喔。妳有太多事情要跟我說了女孩。」
她玩弄著包包上的吊飾,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看著她朋友乾燥花色的頭髮與大小適中的胸部,完美的水晶指甲抓著I phone 7。她從上大學後開始說,說到男孩時她又開始哭,但是朋友皺著眉頭,「我覺得少一個敗類很好。幹嘛為這種人難過。」她像是被重擊一樣張大嘴巴。理解是不可能的。從很久以前她早該明白了。她知道她媽媽是某公司財務長。但是她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她媽媽是某公司財務長。她朋友偏過頭,噘著嘴,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
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在朋友眼中都是如此輕盈如灰,輕輕一掃就可以拋在後頭。他們沉默,沒有人想開新話題。她的朋友懶懶地靠在吧檯,朋友結實的上臂有彩色的刺青,朋友和酒保聊天,咯咯地笑。她感覺到自己下垂的胸部因為駝背擱在肚子上。她抬頭剛好看到酒保正在倒啤酒。上面浮著一層泡沫。下一秒她盯著酒吧地板,木紋中間卡了很多灰塵與食物殘渣。現在多了她的嘔吐物。
「喔天啊!」他朋友慌亂抽出衛生紙遞給她,她暗暗想著,自己老去時會跟姑媽一樣又老又皺泡在自己的尿裡,身邊只會有一只貓。想到這裡她又無法克制地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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