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凤凰,是因为沈从文;想见湘西,是因为《边城》。但是,在动这份心思的时候,凤凰对我来说,还太遥远,远在几千里之外,远在近百年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来触摸她的灵魂,或是透过绰绰约约的影像来想象她的音容。不过,现在想来,那时的凤凰还是无比清晰的。等到真正见了凤凰,等到从凤凰归来,我只想说,我看不懂凤凰,我看不懂这座湘西山水间的小城。
一
初见时的凤凰,是相当美丽的,“触目青山绿水”,确然是沈老先生在《边城》中对茶峒的形容,整个湘西尽是如此。那时是早上七八点钟的样子,周四,游人还未大规模到达的时候。穿凤凰城而过的沱江,水很绿,很清,静静的漫过岸边的石阶,走近去看,却又似恍然无物。岸边已有人在洗衣,捣衣声与清晨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间间断断中,传达出的,是一派清明。江上有戴着斗笠的渔夫,撑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过。是画里的场景。那一刻,我是喜欢凤凰的。
不过,凤凰的静好,也只在清晨,非常短暂的一两个小时,八点一过,就是人声鼎沸,游人如织。穿行其间,你会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来凤凰,为了看一看文字里的山水,还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只为换一个地方看人潮拥挤。至于晚上的凤凰,就是歌声震天,不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但现在实则难得一听的山歌与村笛,而是各种电子声乐,流行歌曲。沱江两岸,虹桥两边,尤为热闹,灯红酒绿,喧嚣异常。记得当年的“溪桥夜月”还是凤凰的古八景之一,《凤凰厅记》中有记:
桥跨沱江水,长五十余丈,川平风静,皓魂当空,清光满漾,近则两岸烟林,远则千山云树,皆入琉璃世界中,桥上徘徊,仿佛置身蓬岛。
还好,这段记载是在离开凤凰之后才见,否则若抱着这样一个心思去寻景,凤凰岂不是要令我大失所望。夜晚的凤凰与现代所有的城市并无二样,而且,比之还要热闹,还要喧嚣。记得在凤凰的几日,一直都没有见到月亮,除了因为农历月初之时月亮退隐之外,更主要的是,在那样灯火通亮、人间烟火气息十足的夜晚,我根本无法想起天上还会有皎洁的月光。
凤凰的商业化之重,在全国几个比较有名的小城古镇中,也是排在前面的。确实,几乎整个小镇都在做旅游。从在大街小巷中来来往往的拉着游客介绍住宿地方的苗家大婶,到在沱江两岸摆着小摊卖手袋饰品的阿公阿婆,从开满店铺的小巷弄堂到载满乘客船来船往的水上江面,从苗家阿姐手里编织的五彩花环到苗家小妹妹手里提着的绿色蜻蜓,几乎凤凰的每一个人都参与进了这场旅游的热潮中,大家一致想着如何开发一个旅游景点,如何创建一种旅游项目,如何让游客玩的更开心一些从而有更多的消费,获得更多的收益。于是,整个小城都是浮起来的,浮华的几乎完全遮盖了凤凰的底色。记得某一天的上午,听见一个人在我们身后,对着沱江水,深情的感慨了一句:“凤凰,就是一座美丽的垃圾城市。”诚然。沱江的水大概已经不复有往日的清澈透绿,特别是在一天的喧嚣过后,水面会浮起星星点点的垃圾,水色也会幽幽的发黑。但最大的垃圾,恐怕是商业与人工,它们把凤凰小城的自然、宁静、古朴、灵动都遮蔽了。可是,若不是如此大范围的开发,又有多少人知道凤凰,向往凤凰,并且心无顾虑的前往湘西,然后湘西也因为旅游产业的大规模发展从而拉动自身的经济发展。事实上,全国都是如此,又何必去苛责这个南方小镇。其实,在商业化与所谓的现代化的浪潮中,一座座小城,注定会沦陷。
二
凤凰已然沦陷了吧。不过,如果耐心去找,多少也还能看到昔日的淳朴底色。拉游客去客栈去苗寨去坐渡船的苗家大婶,并不似其他旅游区那样的死缠烂打外加一点点的狡猾。她们的要价可以砍到很低,而且如果被拒,也是毫无愠色。路边小摊上的阿婆,会一边卖东西一边做自己的手工活,刺绣,编织,客人来了,会又热情又平静的招呼,她们会期待你买东西,但这样的期待并不是因为可以挣钱,更多的似乎还是,那代表着一种对她的欣赏,手艺,或者眼光,她们会因此而高兴。
在古城里,还有几家特别传统的小店。在沈老先生故居对面的酒铺买凤凰特产的猕猴桃酒,买完要走时,薇薇说:我这一葫芦是送人的,可是我还想喝。老板二话不说,拿着大瓢就从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说:坐这儿喝吧,管饱。东营街那里还有一家卖米粉的小店,第一次去,老板就特意推荐他们自家酿的糯米酒,而且声明就是给客人免费品尝的,他家的酒很好喝,浓,醇厚,恰到好处的甜,米粉也好吃,微微添了很多湖南特有的香香的辣椒,满头大汗后感叹:这一顿吃的最香,除了米粉的味道纯正之外,还体会到了湘西苗家的民族风味;最后一次去时,因为带了一个路上认识的法国女孩雯雯,老板还忙里偷闲的过来敬了大家一杯酒,表情极认真又极热情,吃完走时,雯雯还要付酒钱,我告诉她,不需要的,她的眼睛睁的圆圆的,深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惜他家的酒不卖,否则一定带一葫芦回去。然后,还有吹葫芦丝的戴爷爷,总是乐呵呵的,一吹起来就边舞边跳,可惜是临走前才见到他的乐器店,否则一定会天天跑过去跟他学学那些他喜欢的萧、埙、笛子和葫芦丝。从他们的身上,似乎还能看到沈从文笔下那“妩媚的笑容”,无机心,无计较,只有对世间的热爱和与万物相对时的欢喜,湘西的风情,依旧很美。
三
凤凰是多层次的,也是混杂的。她可以处处青山绿水,美的一片清明,不似人间;也可以人来人往,熙攘热闹,最最世间。她可以是沈从文的凤凰,黄永玉的凤凰,田兴恕的凤凰,也可以是素咖啡馆的凤凰,青稞客栈的凤凰,流浪者酒吧的凤凰,同样的,她也可以是你的凤凰,是我的凤凰,是苗家人的凤凰,也可以是汉人的凤凰,可是,她真的属于某一个人,某一群人么,似乎也不是。停留在凤凰的时候我就问自己:“我看到了一个怎样的凤凰,我喜欢凤凰么?”回来的路上,薇薇问我:“如果人家问我凤凰好玩么,我该怎么回答呢?好玩还是不好玩?”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对于凤凰的认识,是在离开之后才逐渐清晰起来的。”离开之后,就很明晰起来么?我不知道。
在回程的火车上开始翻看带了一路的一本名叫《沈从文的凤凰城》的散文集,在马力的《在凤凰,解读一颗文学灵魂》一文中,读到他摘引的这样一段:
(凤凰)是大西南山区与东部丘陵平原交界之地,同时又是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区域与东部楚汉文化区域的交汇之地,也是曾孕育过楚辞的“沅湘之间”和溪蛮腹地。就凤凰古城文化的特征而言,主要是又文脉久远的楚文化民间的一支,经沅水上溯与当地土著融会,后又同流官与行商引入的汉文化演变整合而成。
在这里,我读到了凤凰文化的多元性。如果说凤凰会沦陷,那么早在百年之前,早在沈从文的时代,就已经沦陷,否则《边城》的山青水秀之中不会现出一丝悲凉的调子,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长河》。但是苗家人自有他们的洒落与豁达,这在凸凹的《文化边城——凤凰》一文中也有提到,他说,苗家人是开明达观的人,因为他们有着理性的文化,落洞、沉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汉文化的浸入才出现的残忍,而放蛊,实则是苗人惩恶扬善的手段,比起汉人的巫医来,是多了分人间性,是种可爱的智慧。我很同意这样的说法,当真正到达了这片山水,纵然已经商业化的极为严重,我依旧能感觉到苗家人的淳朴、平和和豁达,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民族文化基因的沉淀,凤凰依旧能够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呈现出自身的曼妙和美丽。
四
写到这里,也许,可以做一个小结了,对于凤凰,我想我还是喜欢的,而凤凰给我的印象,其实也是美好的。也许,我确实无法真正懂得凤凰,但是,我在试着去理解她。至于凤凰是不是好玩,应该说,还是值得一去的,关键是看你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去看凤凰了。事实上,凤凰,可以满足不同人的不同需求,喜欢民风民俗的可以去内城看屋檐斗拱,去水边看吊脚楼;喜欢摄影的,可以赶个大早去捕捉薄雾蒙蒙时的山水清影;希望能够安静发呆的,山间水边,旅舍咖啡馆,都可以找到一处沉淀灵魂的地方;喜欢热闹的,尽可以白日街道闲逛,晚上酒吧狂欢;希望一场美丽邂逅的,凤凰就更加不会令人失望了,那里有太多可以相遇的场所,水边桥头,旅舍酒吧,甚至在路上,在某个阿婆的小摊前,而且凤凰也有太多可以相遇的人,大家都是有故事的,即便没有故事,在凤凰城里住几日,也就会变得有故事,记得有人是这样说的:最美的不是凤凰,而是在凤凰遇见的人。也许。
我想,多年之后,当我想起凤凰时,印象最深的,会是清晨那片美丽的山水清音,楼桥倒影,还有古城深巷里让人微醉的笛音酒香和苗家人的明达平和,然后,还有路上遇见的几拨朋友,那些一起游山玩水谈天说地的开心时光。因为这些,我可以忘记凤凰白日的平庸和商业的喧嚣。终究,还是会记住她的美丽的,过去的沈从文文字里的凤凰,和现在需要细细寻觅深深理解方能懂得的凤凰。
凤凰,2010年4月
——柳桥的晃荡笔记
记忆是多么的不牢靠,如果没有文字记录,没有影像存留,你还记得遇见过哪片云,冲撞过哪片风,有过怎样的心情,经历过怎样的圆满,又留下过怎样的遗憾。是为记。——取名晃荡,以纪念这些年晃荡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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