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糖七七
一、
她们曾说：“谁对你好，你会一眼看穿。”
我记得那时我亦轻轻一笑，深以为然。是啊，李郎李甲公子对我好，我怎会不知？
李公子温润如玉、词气和、忠厚至诚，为杜十娘散尽千金而不悔，其情之真，用情之深，已在京传得沸沸扬扬。姐妹们都已眼见为实，给过真心的祝福。
只是他性本孝，老父在家发怒，他虽为我忤逆了家父，又怎能只为我一人，而弃父母高堂于不顾呢？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难以两全之际，我又怎能再令他徒增烦恼？
他是真情，我亦当真心相报。于是我抓住机会，与他一半的赎身银子，让他谋得另一半，便可随他回浙江绍兴，从此双宿双飞。
当日我为找到幸福的归宿而欣慰，与姐妹们挥泪洒别之时，她们亦是真心羡慕我。
只可恨孙富这厮断人恩爱，我在众人面前携百宝箱怒而投江。千里之外，若魂魄相知，我不敢去想，她们该如何笑我傻、痛心我的痴？
二、
“十娘，你是傻。但姐妹们，你们也傻啊！我们都如此简单明白，但人心复杂，实不可测啊！”
这是我一日日徘徊在江底江面，心底无数次的叹息。杜十娘，谁是真对你好，谁是对你逢场作戏，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看不穿！
我徘徊又徘徊，一直也想不通这些来来回回、人心波折。
不知这样过去了多少年。每到夜深人静，我只能坐在江面，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发呆。是的，我没有勇气再去人间走一遭。既然真情真爱难觅，又何必再去承受伤害？
只是长日无事，无聊啊无聊。有时恨在心中发酵着，要把我啃噬，我难过得无以自处。只能寻一处无人的江岸，找到某个单身的男子，于宝匣中随意拈一颗宝石抛上岸，做“游戏”的诱饵。
那些看见宝石的男子，无一不是眼睛瞬间发亮。我先让他看得真真确确，再让它凭空消失。然后我就坐着，看戏一样地看着他们失魂落魄，终日流连江岸，甚是有趣。
我的生活因了他们的陪伴，也不再那么孤单寂寞。
三、
只是，这一次，那个沿江时而搜寻、时而望着远方、又时而坐下，总是若有所思的男子，似乎有点不同。他很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又曾在哪里见过他？
正是暮色四合，他还坐在沙滩上沉思。周围人声渐静，他的身影竟那么执着、那么落寞，思绪那么的虚无缥缈……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好奇，从宝匣中拿得那颗最亮的夜明珠，轻轻地把它放在他的眼前。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夜明珠的光芒如斯璀璨，终于把他的思绪拉回来了。
他看见它的第一眼，果然也是眼睛瞬间发亮，一把把它抓在手里，轻轻抚摩着。
“也不过一贪财好色之人！”我冷哼了一声，正准备伸手把我的夜明珠拿回来。
只听得他幽幽一叹：“杜十娘，你怒沉百宝箱，该是怎样的心痛绝望啊？我怎么觉得，你的故事是真实的呢？”
我心中惊骇，吓得不由缩回手，往后一退，竟与他齐齐坐在沙滩边上。
江面上正急急驶过一艘大船，伴着那一声怪叫，让人瘆得慌。这到底都过了多少年了？如今的船只之多、噪音之大，吵得我在江底都不得安宁！
四、
“多少年了？十娘，与你似曾相识，只恨难得一见！”身旁的他又在喃喃自语。
我似乎被使了定身法，心苦、身苦、口苦，这么痴情的一个男子，为何不是我的李郎？
那一世，我明珠暗投，对世间男女之情已然心灰意冷。可是难道，世间还会有对我这样真心相待的男子么？
罢罢，管他哪里听来的故事，不过是一陌生男子罢了，我又何必在意？不陪他玩了！先把明珠拿回来再说！
这么一想，我把手一伸，捏住他手中的明珠，只要这么一扯，便可以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了。
然而他突然，把两掌心相合，捧了明珠，并把脸贴了上去。我猝不及防，手碰到他温热的肌肤，立刻缩了回来。
“十娘，这是你给我的夜明珠吗？”他喃喃着。我又被吓一跳，这人，像是对着我说话似的！
自从沉入江底做了鬼，只有我吓人，没有人吓我的！可是他当真吓着我了！
五、
他此时侧着脸，正好对准了我。我们近在咫尺。我终于认真看清了他的面容。
尽管，发髻剪成了短发，长衫更成了短衫，但是他……但是他……不是那个恩人柳遇春、柳监生，又是谁？
当年若不是他，李甲的一百五十两，我的赎身银又如何筹得？他定然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下场。因为他曾对李甲说：“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知我者，实他柳遇春也。只可惜，当时我不懂。
面前如此亲切的眉眼，他明眸里的清澈良善，还是那么一眼见底。他是那一生，我唯一牵肠挂肚的人啊！
我曾托渔人之手，把这宝匣相送，托了梦给他报还恩情。从此便再也不去打扰他，只愿他岁月安稳，好人一生平安。
后来，他去之后，宝匣到他人之手，我又把它拿了回来。
可是，为何，在他一声声温柔的相唤下，我竟……动摇了这颗越来越坚硬的心？
许久没有尝过心痛的滋味，这一刻我竟如此大恸，想要在他面前痛哭一场。
六、
夜来涨潮了，风越来越大，浪突然一阵阵涌上来。我终于和着这哗哗的浪声，第一次哗哗地放声大哭。
他似在侧耳倾听，眼中有悲悯的懂得、有心怜的痛楚。“十娘，杜媺。”他说，似在发着誓言，“假若我先与你相知……我定把你捧在手心，再也不让你受苦！”
我哭软在沙滩上，这么许久以来从未对他人诉说的委屈，排山倒海般地随着哭声涌出来。
这一句，曾在那时我托梦给他，与他告别之际，从他痛心的眼眸中读出来的话语。他竟在这一生，这么找到我，亲口说给我听。
此生无憾。
天色已晚，潮水快要涨到这里来了。不是世间无情无义，只是我看错了人啊。
只是泪眼朦胧中，再触到他眼中的沉迷飘渺，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人鬼殊途啊，我得立刻离开他，让他清醒！
我赶紧起身，决绝地从他手中拿过夜明珠，向江中走去。远远回头的一瞬，看他眼里逐渐的清明，如大梦初醒一般。
然后他起身，缓缓离去，走到那江面外姹紫嫣红的温暖人间去了。我突然地，对那里心生无限的向往。
晚来，我不会再托梦于他，我亦不再留恋这冰冷的江底。
如果有缘，我们当，来生再见。
【七七说】
许久以前看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一直耿耿于怀：男主角为什么不是柳遇春，而是什么李甲？
正如文后所说：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深可惜也！
然，文字之结亦可用文字解。今日自己了此心愿，写来甚是快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