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十里

作者: 王晚一 | 来源:发表于2018-12-12 00:48 被阅读31次

    /这世上的情情爱爱本就像塞翁失马一般,碰上了是福,碰不上也是福。连梦儿知道自己碰上过,然而碰上的是个瞎子,她也配不上。

        都讲台城的柳无情,连梦儿也觉着是。她初见顾款冬的时候台城的柳还刚抽枝,明明是早春时候了,冷空气却还是将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生疼,害她连银镯子都不敢带。

        她听闲客们说容斋药堂的顾先生是盲的,但年纪少又生得清秀,本是无味去瞄一眼,哪晓得那顾先生长的是真真的好。

        “姑娘有恙?”

        “听别人说先生这里的药香用来浸旗袍最合适,想来讨一味。”

      “姑娘喜哪种香?”

        “玫瑰。”

        她盯着顾款冬,着实不相信这双清得像小月泉一般的眼睛瞧不见东西。她本是望着他笑的,在怔了几秒后心里突然难受起来。这眼睛里该有人间颜色的。

        “姑娘是哪家小姐?”

        “宋...宋家。”

        “是宋家那刚留洋回来的小姐?”

        “是。”

        连梦儿算是寻着了一个清闲时候的好去处,只一有空她便往药堂里跑,但她只挑人少的时候跑。顾款冬也不闲她烦,反而觉得这原本清冷的药堂多了些人气。

        “顾先生,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清燥的。”

        “顾先生,院子里的桃花要是开了能制香吗?”

        “能。”

        “先生的眼睛真的瞧不见了吗?”

        “多少年瞧不见了,惯了。”

        台城的灯熄得早,他们不挂大红灯笼,挂的都是糯米纸糊的青灯,零零散散的,有几户人家屋里的光把窗户纸透得雪亮。台城日里本就安逸,喧哗声都听不得几句,入了暮更是有一种江南独有的寡淡味。

      “顾先生!顾先生!我家小姐晕了神,还请先生忙随我去看看!”

      “哪家?”

      “宋!我们宋家的小姐!”

        顾款冬起身得紧,到药台携了药箱唤起自己守堂的小药童引路。外头开始下起了细雨,这雨常在夜里下,没声没响的,也打人不疼,若是不仰头靠皮肤和头发察觉这雨还真是不易,像极了辛弃疾那词里雨山前的两三点。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万家杨柳青烟里。

        顾款冬怎么也没想到,宋府早就搬进了大理石砌的洋房,他闻到的是西式香水的气味,宋家小姐的声音也与他印象中的不同。

        “小姐是贫血,怕是直立起身猛了,无妨,小姐得多补补身子。”

        “多谢先生。”

        “小姐...用香料浸旗袍的吗?”

        “我穿洋装的,不穿旗袍。”

        “哦,顾某忘了小姐是留洋回来的人。”顾款冬轻笑一下,清了医箱,出去了。

        这台城,哪里还有第二个留洋回来的宋家小姐呢。

        第二日晨光初上,顾款冬掐着连梦儿来药堂的点,连梦儿刚进门唤了一声先生他就作声了。

        “我昨儿晚上去宋府医了宋小姐。”顾款冬不抬头,转过身去拿草药。

        “那挺好。”连梦儿的笑凝在脸上。

        “她说她不穿旗袍的。”顾款冬对着连梦儿站着的方向,无神的眼睛要望穿什么。

        “是我瞒了你。我不是什么宋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没姓,我叫连梦儿,烟柳巷的连梦儿,”连梦儿走近顾款冬,对着他笑得如水,“我如今可没骗你了。”

        顾款冬没有应她,连梦儿费劲心思藏住的羞耻感被这几秒的空隙生生逼了出来,她一开始没想骗他的,可谁又想在自己中意的人面前揭自己不堪的老底呢。

        连梦儿不想让他知晓自己的窘迫状,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先生,是瞧不起我这种下九流的人物?”

        “我一个瞎子,能瞧不起谁呢,”顾款冬像魂魄刚回到身体里一般答了一句,连梦儿竟品出了几分心酸,紧跟着自己也心酸得一时说不出话。

        顾款冬又说:“他们说你在外边是染着红唇披着大浪发的。”

        “是,那是我。不过我来见你的时候可不是那样,”连梦儿眯着笑,用食指挑起顾款冬的手,轻悄悄附在自己的唇上,“你闻,我嘴上的胭脂是茉莉香的,不是大红的玫瑰。”

        顾款冬早料到她会使这些小伎俩,不吃她这矫揉造作的一套,转过身去不理睬她,连梦儿这下是真急了。

        “去外面帮我把晒的蒿草拿进来。”

        连梦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他说这句话,那些打好了腹稿的台词一瞬间被晃得没了影,她屏住呼吸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蒿叶蒿叶,背面俱青,且结花实;茵陈叶面青背白,花实全无。顾先生教过她的。

        第二年早春时候,连梦儿不愿意做肉体营生了。她正与烟柳巷的柳妈妈怄着气,烟柳巷数一数二的头牌不做了的消息传到了台城各个老爷公子少爷的耳朵里。

        “梦儿,江总督来了,说愿意赎你,”她刚踏进烟柳巷的大堂,便看到谄媚殷勤的笑堆满了妈妈那张沟沟壑壑却仍抹脂涂粉的脸,旁边的姐妹们一时都涌了上来,东一句西一句,掩饰不住的艳羡意。

        “还是两倍的价。”柳妈妈捂着嘴压着嗓子贴着她的左耳言说,“你我都不必愁亏损了!”

        那江总督她见过,是前两月刚从关北过来的军阀,出手就是一套千金攒叶的首饰,确实大方得很。可这江都督是出了名的贪图美色喜新厌旧,带来台城的老婆都有了五六个,其他地方的流落佳人更不必说。

        “妈妈,我既有了不做了的打算自然不会差你赎身的钱,您别忙着把我往狼窝里推。”连梦儿不看她,径直往阁楼上走。

        “连梦儿,我是看在你从小跟着我的份上真心实意地为你打算。莫不成你真以为出了我这烟柳巷把脸一抹就真是个良人了?那药堂里的就算是个瞎子也不会愿意要个窑姐的!”柳妈妈在楼下破口大骂,连梦儿听了这话竟不觉得生气,细想来是这个理,妈妈说的没错,可这打算只有三分真心,她晓得的。

        从前想脱身的姐妹不少都信了她的鬼话进了大户的门,活不过几年,病的病死的死,还有被人了无声息扔到江里连尸身都寻不着的。她纵使是嫁不成顾款冬,也想活个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她一推手,见江总督在她房内喝着茶,屋里搁着五个上等紫檀木的箱子,桌上也摆满了金锭银锭首饰。

        她先上前欠身说话:“连梦儿怕受不起总督这赎身的恩惠。”

        江总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急不缓地继续抿了一口茶。

        “听你们这的妈妈说,你与那位药堂的先生来往得勤。我这也有一位先生,西洋来的,能医眼睛。”

        “看得见了?”连梦儿站在药堂前的草甸上,问穿着一身青卦的顾款冬,她走近,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瞧出什么来。

        “你消息倒是灵通。”他笑。

        “全台城都知了。”她也笑,“我要嫁了。那人愿意赎我。”

        “这么多人肯赎你,怎么认了这一个?”

        “他娶我。纵使是做妾,他说他会堂堂正正地娶我。”

        “台城今年的桃花好看。”

        “是先生药堂里的桃花生得好看。”

        连梦儿出嫁的时候穿得是暗红的旗袍,婚礼是西派的做法,没有拜天地,她也拜不得天地。那天台城是真的热闹,所有人都掩着嘴咬耳交谈:“江司令的肚量真是大,连梦儿都往家里收。”

        连梦儿对着铜镜给自己描眉上妆,缱绻的灯光映着她如画的面容。红烛罗帐,家谱留名,她从前奢望的这些场景真的有了。

        若是当初她明知自己的贱身份不往药堂里跑,绝不会舍得用自己的后半生换一双眼睛。

        复明了的顾先生不知能俘获台城多少小姐的芳心,他挑一个面目清秀身家清白温柔贤淑的女子,再生一双儿女,定引得世人羡慕。她也不再怕别人非议,享尽荣华。

        世间双全法,约莫就是这个法子。

        还没等到那年立夏,关北又事变,江总督带着人马家当北上,打了三年仗,最后大败。 

        江总督坐在自己的司令府里,看着自己满堂的妻妻妾妾儿儿女女,头发忧白了一半。他看见连梦儿,记起这个他当初从台城带回来的第七个老婆总是不争不抢也不生养。

        他一个用千万人性命布局筹谋的司令怎会不知,她这几年愿意安安静静地待到他身边不过是为了当初那个药堂先生的眼睛,为了那个药堂先生的性命。

        隔着喧嚣与躁动,他问她:“你想回去吗?”

        连梦儿点头。

        他看着她笑,挥挥手,示意她他放她走。

        渡船的锁链刚断白帆正起,熙熙攘攘的人泪眼别离。有船客唱起杨柳曲,舍不得关北这片是非之地。

        那人的杨柳曲还没唱完,就听得枪响一阵。连梦儿站在甲板上进退不得,哀嚎声混着江水变成了血色。

        她望着船头燃起的大火,记起初见顾款冬的那个早春。那么寒的气候,也没止住她的步子,这次只差一点,她却到死都回不去台城。

        荣华富贵,平安喜乐,总归一样都不是她的。

        顾款冬三十六岁那年死于心猝。

        药童清理遗物的时候在他的房里找到一封书信。

        书信的时间稍许久远了,从关北回来的,报的是回乡的喜讯。

        和书信夹在一起的,还有一页家谱,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字写着先生这辈子不曾说的话:

        顾氏第六十七代子  款冬  妻连梦

        那个连梦儿他记得,是他小的时候常来药堂的那个漂亮女人。

      十年前的那个早春,她看见顾先生,眼角眉梢都是柔情与笑意。

        台城满城的烟柳,容斋满园的桃花,没有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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