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月,在这里能看到月亮是很难得的。上一次月出应该是两个月前,抑或是三个月。城市的发展让霓虹夺去了月色的三分清辉,而这里的月光保留了千年来的韵味,依旧美丽。
山林笼在月色之下,树木在月光下的影子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风拂过,影子便有了灵魂,活了起来。我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本就伛偻的腰在月光下投下一团不成人形的影子,看起来格外可笑。
有穿林打叶声,目光所见,有人踏月而来。希望他能带来一个不错的故事,也不辜负今晚月色。
我请来客和我一起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他看起来大约五十来岁,带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衣服被水洗的有些发白,但是却整理的一丝不苟。
故事?我是一个老师,在学生的读书声中度过了半生,好像并没什么值得讲述的故事。
每个墓碑后都有一段故事。每人都有爱恨,有离愁,这些经历被岁月煎熬成一个个故事。而你只需要讲一个就好。
他想了很久,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回忆深处拉出来。我就静静的坐在台阶上,等待着今晚的故事。
我是一名老师,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西边的山里教过两年学。就是在那里,发生了一件我至今仍然不能理解的事。
山里很穷,总共就几十个学生,大的有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就这样全部放在了一个班里。在这之前曾经有人来过这里,但是由于条件太差教了一个学期就离开了。教职人员也就只有我一个,教语数体兼校长。
所谓学校不过就是一间废弃的宅子,一间大厅做教室,旁边的偏房是我住宿的地方。外边还有个院子,很宽敞,一圈土围墙上长着仙人掌和一些稀稀落落的杂草。仙人掌是过去用来防贼用的,现在显然是没有这个功能了,因为大门就是一截用竹子编成的栅栏横在土墙上,等学生上课的时候就把大门围起来,放学的时候再撤开让学生通过。
山里人虽然对孩子的教育不上心,却对老师这个职业非常尊敬。除了生活条件苦一点,其他方面都还不错。平时学生家长会送一些山里的特产和鸡蛋,学校后边我还自己种了些菜,生活基本可以自足。村长老马可能是怕我和上次那个老师一样跑掉,对我尤其客气。闲时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书,这些年过去了,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好像是我为数不多真正能静下来看书的日子。
这片山很大,但是山民住的很集中,一百多户村民都居住在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村后是一条高出平地的山路,也是大山唯一的进出通道,村前一条清溪,环境非常好。来这里半年基本就认识了村里所有的住户,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同宗,大部分都姓马。有几家其他的姓据说也是以前打仗时逃乱过来的。
和村民熟悉之后,他们慢慢的习惯找我处理一些村里的琐事,可能是因为村长年迈而又和我走得近的原因。其实村子里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你家的羊吃了我家的庄稼,他家的孩子偷摘了我家的果子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一天放学之后我吃过饭正躺在床上看书,突然听到院外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哭嚎和呼救声。我连忙起床推门来到院中,看见两个人推开栅栏已经来到院里,是马老二两口子。马老二看见我出来,连忙松开了揪着媳妇头发的手,赔笑道:张老师,实在对不住,家里闹点小矛盾,娘们家的不懂事就来打搅张老师您。
说完又对自家媳妇说:人家张老师明天还要给孩子上课,你跑过来嚎什么嚎,还不快跟我一块回去。说完就拖着他媳妇的手往院外拽。马老二的媳妇不想回去却又害怕自家男人,一边被拉的脚步踉跄,一边身子对着我眼神中吐露着祈求的神色。
马二哥,都到院里来了,你和嫂子进来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马老二一边摆手说不用,一边继续拖着媳妇往外走。我本来也就是客套一下,看他要走也就没有强留。这倒不是因为我冷漠,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人。那时候不像现在,女人在家里没什么地位,更没有离婚这一说,今天打完了过两天又好好的,外人去管这闲时搞不好还容易让人误会。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就准备转身回屋。
看到马老二两口子拖拖拽拽的走到院外,我就回到了房间。刚到房间就又听到男人打女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哭泣声。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想必是闹累了二人回家去了。
第二天醒来和往常一样上课,结果马老二家的孩子没来上学。问了一下其他学生,学生们都表示不知道。平时孩子们也有不来的,但是都会让其他孩子来帮忙请个假。联系到昨晚的事情,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就这样心绪不宁的挨到中午放学,我决定去马老二家看看,正好借着孩子没来上课的名义。于是就告诉其他同学今天下午没课,让孩子回家了。村子不大,没走一会就能看到马老二家了,却见房前围了好多人,我预感到肯定是出事了。村民们看到我纷纷给我打招呼,村里的刘婶嘴巴最快,一边叫着张老师,一边扭着小脚大步向我走来。
还没走到近前,她就嚷嚷着大嗓门喊道:张老师,您也得到消息了啊?听说昨晚马老二和他媳妇还到学校去找过你是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消息?今天马二哥他儿子没去学校,我来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心虚的答道。
敢情您还不知道呢?马老二家的昨晚吊死了,就吊在大门前的柳树上。还是早上下地的马三叔看到的。听三叔说马老二家里的穿着一件红衣服,舌头伸的老长挂在树上。早上天不亮马三叔还以为是谁家晾的衣服给吹到树上了。走近一看才真的是死人,当时把马三叔就给吓得坐地上了喊起来了。后来大家出来了才知道是马老二家的吊死了,赶忙把人从树上摘下来,身子都凉了……
刘婶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着,但是接下来的话我却一句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全是马老二媳妇昨晚离开时的眼神。
马老二两口子昨晚是不是去找您了,张老师?刘婶看我好像没有听他说话就扯着我的袖子问我,这时其他村民也都围了上来。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就说学校里还有点事,逃也似的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心情教课,索性给孩子们放了假,村里的规矩也是死人了大家都要去帮忙。正好孩子们也跟着家大人去吃酒席。下葬的头一天我也去了,并去棺材前烧了点纸,马老二在一旁接待前来祭奠的客人。我觉得很内疚都没敢和马老二说话。反倒是马老二脸色如常,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态度,仿佛那晚他们根本没有来找过我。我看他这样子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因为马老二的媳妇是属于横死,不好大肆宣扬,所以并没有请和尚道士什么的来做法事。那天冷冷清清的,吃完饭后除了几个至亲之人留下来,其他村民也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第二天下葬的时候因为我是外人就没有去,村里的人基本都去了。本来按这里的规矩横死之人不能送进祖坟,但是可能马老二内心有愧,也将妻子葬入了祖坟。明天孩子们就要正常上学了,我在房间里备课,准备这两天孩子们落下的课程。但总也静不下心来,马家祖坟那边若有若无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不时的传入耳边。
孩子们继续上课了,那件事情好像也随着马老二的媳妇一起埋葬了起来。再也没人来找我打听那晚的事情,如果不是马老二的儿子偶尔会想起妈妈,仿佛这里从来都没有有过这样一个人。本来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可是在马老二媳妇下葬一个月后就开始发生一些怪事。
首先是发现马老二媳妇自杀的马三叔去世了,据说他那天吓得不轻,回家就病了。请医生也不见起色,病也不重,能吃能喝也能下地干点轻活,家里人也就没在意。但就是人昏昏沉沉的,不如以前清醒。听他家人说,去世前的那晚马三叔老是和他儿子说外边有人叫他。他儿子出去几次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后来被他烦不过,索性不理他了。结果第二天到床前叫马三叔起来吃饭,发现他已经去世了。
马三叔毕竟上了年龄,又经上次一吓,去世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悬了。
这次死的是马老二的老娘,马老二虽然叫马老二其实在家却排行老大,他叫马老二是在家族里的排行。过去人结婚早,马老二他妈生他的时候才十九岁,今年也就五十岁,身体特别扎实,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干。马老二的母亲一死,村里就传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马老二和他老娘平时老是虐待媳妇,这是马老二的媳妇回来报复了。
有人说晚上出门方便,看见路上有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因为村里都是熟人,就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这么晚还在赶路?谁知对方并不答话,还是慢悠悠的走路,这人就提上裤子想靠近看看是谁。结果走近一看前边走的那个人穿着红色衣服,赫然就是马老二已经死去的媳妇,而后边跟着的正是马老二的老娘。这人要不是刚撒完尿,非的吓的尿裤子不可。
也有人说马三叔走的时候就是马老二的媳妇在外边叫他的魂呢,他儿子阳气壮,在旁边就没事,他儿子一走马老二的媳妇就把马三叔的魂给勾了去。大家口耳相传,说的有鼻子有眼,一时之间闹的人心惶惶。
很多神怪故事都是这样传出来的,我毕竟是受过教育的,对于这样的传言根本就没有理会。可是转眼过完年又有人去世了,这次死的是马老二的邻居,才二十几岁,刚结婚没两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没声没息的就死在了床上,死相恐怖,仿佛受过什么惊吓。他家里的人可不愿意了,就来找马老二家要说法。没凭没据的马老二家肯定不会承认,于是马老二的邻居就在村里到处传是马老二的媳妇带走了自己的儿子,还说大家再不管以后就要去闹你们家。大伙一听都慌了,事情闹到村长那里,村长为了平息恐慌,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决定开个会。当时我也去了,我和村长和村民了争论了半天,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如果村里再有人不明死亡,大家就把马老二媳妇的坟挖开把尸体焚毁。马老二家一开始还不同意,但是众怒难犯,最后村长给他做了一番心理工作,他才肯妥协。
自从开会以后的几个月都没有人出事,传言也渐渐散去,可是眼见入夏,却又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事说来再也平常不过,但是和先前的种种结合就引起了村民的联想。村里自从去年马老二的媳妇上吊以后就在也没有下过雨,去年还好,秋天庄稼不需要雨水,大家也没有在意。可是转眼入夏还是滴雨未落,这时大家可都慌了神。庄稼人靠天吃饭,老天爷不下雨来年就得饿肚子。先前靠着村前溪水尚能维持,可是眼见溪水马上都要见底了还是没有雨水。而山那边的村里都下过几场雨了,有时眼看着那边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闪电都能劈到村里,可是云彩就是过不来。这时大家又想起马老二媳妇的事了,说什么马老二的媳妇死的时候带着怨气,这口怨气不散所以死后就变成旱魃了,先前害人也都是因为她要吸人阳气修炼呢,现在修好了就开始作妖了。
随着天气越来越燥,这样的说法也就越演越烈。眼见着村里庄稼都要焦黄了,几个大户终于坐不住了,决定要行动起来。他们先是怂恿村里的妇女天天到马老二家里宣传旱魃说,把马老二一家人也说的半信半疑。然后村长再去陈诉厉害,告诉马老二说:如果真是有了旱魃了,肯定是要治她的,不然村里的上上下下几百口子都活不了。就算不是旱魃,你就当是重新找块地,迁个坟,平息大家的想法。到时候迁坟的钱大爷给你出,你要是还不愿意,天就这样干下去,不知道大家会做出什么来。马老二一家子听村长说的有理,就决定遵从大家的意见把媳妇的坟挖开看看。
第二天几乎村里的老少集体出动,浩浩荡荡的来到坟前。我当时也在人群中,大家等到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就开始挖坟。因为是新坟土软,所以挖起来特别快。不一会就挖平了,这时大家发现坟里居然往外沁水。天都干成这样了,河底都挖不出水来,马老二媳妇坟里这么多水,傻子都看出来事情不对了。
这时几个胆小的就挥不动手里的铁锹了。恐惧是传染最快的病毒,大家一看有人停下了,就慢慢都停了下来。村长一看这样那行,就动员大家说,青天白日的村里几百口子都在这里,你们怕个屁啊。别说她不一定成旱魃了,就算真的成了旱魃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结果她的,都跟我继续干,谁敢停下来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就主动提着铁锹挖了起来,大家一看村长都亲自动手了,也都跟着纷纷挖了起来。
人多力量大,本来小门小户的坟就埋的浅,没几下棺木就完全挖出来了。但是整个坟坑都被水灌满了,棺材都被淹住了。灌了水的棺材死沉死沉的,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棺木从坟坑里抬出来放在平地上。棺材一个劲的从缝隙里往外流水,流到后面颜色越来越深,竟然和血有几分相似。不过都到这一步了,大家也顾不得害怕,只能硬着头皮开棺。
村长让男人们在棺材前围了个前后几层的人墙,叫女人和孩子们站在圈外,说是让男人的阳气压制女尸的阴气。棺木里的血水渐渐流尽,村长就让大家用撬棍把棺盖撬开,这时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晚马老二和媳妇到学校来的事情,以及马老二媳妇离开时绝望的眼神。
棺盖一开,一股阴气伴随着尸臭味铺面而来,大家纷纷捂着鼻子往后退,整个日头都觉得弱了几分。等味道稍微散开,大家又一起靠了上去。只见马老二媳妇的尸体栩栩如生,除了面色白的不像活人其他特征和活人没什么两样。再靠近一些才发现那死尸哪里是脸白,而是整张脸上都生了一层细细的白毛。生满白毛的嘴角还诡异的上扬,好像在对着我们微笑。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要不是场上人多我估计当场就得吓跪了。一开始我还只当这是村民们迷信的一场闹剧,到了此刻也不由的我不信。
村民不敢擅动女尸,就用带来的引火之物堆满了整个棺材就地烧了起来。火势特别大,村长还嫌不够,让住的近的人回去取干柴继续往上添。这场火直烧到半夜,火光照满整个村子。后来还有人说晚上听到火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这个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确有旱魃其事,烧完女尸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连着下了一个礼拜。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大山,这么多年也渐渐的忘记了这件事情。也不知道今晚就怎么突然想了起来,对了,老人家知道旱魃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旱魃古来有之,在《诗经》里就有“旱魃为虐,如惔如炎”的描述。后世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求雨》中说旱魃乃由人类死后尸骨所成,宋朝有个叫朱彧也说过旱魃是由妇女死后所化。但具体如何我却没有见过。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进去了。我把他带到台前,看他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走进了里边的木门里去。
天好像有些凉了,我来到壁炉前,生起了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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