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归乡,我很想念家乡的腌方肉。
我的家乡有一种特有的腊肉——腌方肉。我从小吃到大,及至长大走出县城,走了很多地方,尝过很多种腊肉,咸甜香辣,风干烟熏,各有各的口感,各有各的美味,却都不似家乡腌方肉的风味。
过年的童谣里唱“二十六,炖猪肉”。腌方肉就是炖肉的衍生品,名如其实,就是用盐腌制的猪肉。
买肉是置办年货的重头戏,父亲是主角。从一进腊月,父亲就隔三岔五去附近村镇的大集上,相看猪肉,询问价格,走个三五来回,就和人一起用大麻袋扛回半扇猪肉来,猪肉红白相间,新鲜又厚实。平日里严肃的父亲带着些兴奋,耳朵上夹着一支烟卷,黑红的脸上透着笑意,“明天给你们炖肉吃!”
炖肉,于幼时的我们,极具诱惑力。第二天便一直绕前绕后地在父亲旁边围观。
父亲拿着大菜刀,对猪肉分分拣拣。先剃出好几大块瘦肉,留着做馅、炒菜;再把白花花的肥猪肉、板油剃出,炼成白花花的猪油,来年几个月的炒菜油就有了着落;排骨单剃出来,猪头、猪蹄先洗刷收拾干净,用烧红的通条烫掉不好清理的猪毛,烫猪毛的味道飘了满院子,我们被呛了鼻子,却也舍不得走开,只得用袖子捂住口鼻;最厚实的后墩切成三寸见方的方子肉。父亲有条不紊地摆弄着条案上的猪肉,像一个真正的大厨。
家乡的炖肉是最粗犷、最原始的做法。
灶台上的大锅填满水,清洗干净的猪肉统统放进去,葱切长段,姜切大块,一起下锅。母亲又拿来一块手帕大小的白洋布,包入各种香料,花椒、大料、茴香籽、肉蔻、白芷、桂皮、香叶、草果,用一条白线扎紧,一并扔进锅里。
平时做饭烧火用的是玉米秆、麦子秸。炖肉,这些柴火可就不行了,得用干柴。比胳膊还粗的木柴劈开,点燃,旺旺的大火就烧起来了,火苗呼呼地舔着锅底,锅里咕嘟咕嘟得冒着泡,血沫子一点点浮上来,翻滚在锅边卷成团,父亲手里的大勺子来回一荡,浮沫就撇了出来。
肉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慢慢飘开了,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口水早就收不住了,一趟趟跑进灶间问,“熟了吗?能吃了吗?”
“快了,快了!”父亲笑着哄我们,用一根筷子对准方肉的肉皮扎下去,等到扑哧一下,筷子顺顺当当扎进去了,就减缓了续柴的频率,旺火大烘改成小火慢炖。
从锅里把方子肉一块块捞到盆子里晾凉,锅里剩下的排骨、肘子继续炖煮至骨酥肉烂,父亲拣出一些,装在小盆里端到桌上,立时肉香四散,热气蒸腾,早已等候多时的我们连烫都顾不上了,伸手拿起一根大骨头就啃起来,吃得满嘴满脸。父母笑呵呵地看看我们贪吃的模样,一脸满足的神情。等我为人母之后,看着孩子因自己拿出的一个玩具一包零食或什么小物件而欢呼雀跃时,我的嘴角也常带着笑。那种满足或许和彼时的父母的如出一辙。
母亲早就把家里的腌肉缸洗刷干净,大粒粗盐倒在一个敞口盆里,晾凉的方肉先在粗盐里滚一滚,每个肉面都粘上盐粒子,一块一块整齐码进腌肉缸里,码上一层肉,撒上一层粗盐,如此重复,眼看着腌肉缸码到了顶,压紧,盖好。
腌肉就制作完成了,余下的交给时间,在时间与食盐的催化下,腌肉将被赋予独特的风味。腌好的方肉肉皮晶莹劲道,肥肉油润洁白,瘦肉粉嫩软糯。在新鲜猪肉吃不起和存不住的年代,腌方肉是家乡餐桌上的常客,腌肉炒白菜、炒土豆、炒胡萝卜……似乎腌肉可以炒一切。
除了炒还可以熬。熬菜是家乡人过年餐桌上和红白喜事大席上必不可少的。熬菜半是汤,半是菜,材料各家不尽相同,白菜豆腐粉条豆腐泡木耳丸子,丰俭由人,依个人口味而加,而腌方肉,才是熬菜的灵魂。熬菜做法极为简单,起锅热油,白菜一次下锅翻炒,酱油醋盐调味,加水煮开,各种食物依次下锅熬煮,腌方肉切成薄片,入锅同煮。熬熟的白菜半透明,粉白的腌方肉点缀在各种食物中,吃上一口肉,细腻软烂,喝上一口汤,滋味悠长。这是新鲜猪肉所没有的韵味。
更为简单的吃法连加工都省了,一方腌肉只取瘦肉部分,切成薄薄的肉片,铺在盘中,撒上些许蒜粒葱花,浇上一勺老醋,便成了一道下酒的凉菜。粉色的肉片,翠绿的葱花,看着很是清爽,这是父亲喜欢的。
我最喜欢的是煎肉片。腌方肉切薄片,平底锅中倒入一层薄油,油不用太热,把肉片铺在锅中,油脂在炉火的作用下,滋滋作响,莹白的肥肉渐渐成了半透明色,边缘微微卷起,有了些许焦香的味道。煎肉片的最佳拍档是刚烙好的白面饼。热乎乎的大饼对折夹入刚煎好的肉片,一口咬下,唇齿间饼香肉香融合一体,让人简直要吞掉舌头。
时光流转里,家乡的生活好起来,冰箱进了千家万户,新鲜猪肉也早已不是奢侈品,家乡人也越来越重视健康,腌方肉的出场时间渐次减少,只是家乡人依然难舍它的味道,每年过年时,还是要腌上一些,解解馋。如今我已离家数年,年前有同学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张大饼夹肉片的照片,群里顿时热烈起来,底下回复的全是流口水的表情包,一句“想家了”是我们这些离家别居的人共同的心声。
一方腌肉,简单的食材,朴素的做法,却足慰辘辘饥肠、游子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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