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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沙叶儿
——读黄灿然《朝露》札记
生如朝露，去日苦多。
微风吹过一点点褪去黑夜的人间，万物于沉寂中醒来，一点点显现，仿佛在迎接一次新生。
直到晨光垂下万缕丝绦，穿过林间伸展的树枝，也穿过清脆的鸟鸣，在仿佛迎接新生的万物之上落下轻柔的暖意，万物欣欣，没有谁注意到一颗露珠的消失。
它生于万籁俱寂时，逝于万物之欣欣。被一阵风吹落，或是被晨光垂落的丝绦带走，都没有什么区别。也有可能，它最终落在某件轻薄的衣裤上，留一点瞬间便可消失的洇痕。
像一个人的一生，寂静而生，落寞而去，无影无痕。短暂得来不及看一看那晨光垂下的丝绦如何织成烈烈锦缎，能抖下火焰来的锦缎，也来不及多看一眼那只清脆鸣叫的鸟的羽毛，甚至不能与它栖身的叶片有一个完整的道别。
如果它的晶莹能像一颗星星的光泽，该有多么好呢？
但它只能是一颗露。它不能成为一颗恒星，纵情俯瞰大地，也不能像一颗流星一样燃烧成一簇火，在归于大地时让万物为之瞩目。可它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一颗星呢？只为了拉长走向消逝的时间吗？还是为了再多一些璀璨？
这样想时，悲伤便远了一些，沉静开始聚拢。
它生于万籁俱寂时，逝于万物欣欣。它一定见过了这人间最贞静的美，褪去矫饰的、沉静而端庄的美，它也一定见过了光明始现时这人间荡过的欢喜，那最纯净的、质朴的欢喜，仿若洪荒里开出的第一朵野花的颤栗。
它享用过最干净的黑夜，也享用过最纯洁的月色，即便在弯月如钩的夜里，也有明亮的星辰，它见过云朵与月亮的亲昵。那多么像它和一朵花的亲密，它喜欢那花瓣的柔软与芬芳，喜欢花蕊里的甜蜜，没有谁能像它这般与一朵花亲密，与蝴蝶不一样，与蜂儿不一样。
它也爱一片叶子静谧的绿，爱一株草的清香，它喜欢一株草那细窄而狭长的柔韧。谁能比它更清楚这深深浅浅的、静谧的绿里藏着的每一条脉络的归途？
在晨光垂下的缕缕丝绦落下来时，它也感受过那轻柔的暖意，它见过它们在天边织就的霞锦，那轻盈而温柔的垂落，让它感到欣喜。就在这欣喜里追随一缕微风，或者沉沉睡去，一定就是一件无比哀伤的事情吗？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煽动着轻薄的羽翼，洁白的纱衣闪动着流淌的日光，在并不宽阔的水面被清风驾驭，也驾驭着清风。当它轻飘飘地落向水面，被浸湿的纱翼连同小小的身子，没有制造出任何风声与响动，甚至没能在水面打开一个小小的漩涡。
仿佛睡在了永恒的自由，仿佛第二天清晨结伴飞绕在水畔的仍然是它们。
它们一定忧戚吗？它们自由地生、自由地飞，它们见水是辽阔，见石是巍峨，草木皆直指苍穹，它们交欢，留下子嗣，迫切的爱比烈日更热烈。奔赴死途又如何呢？在光阴铺开的道路上，哪一物不是在奔赴死途呢？
死途即归宿，朝暮是一生，百年是一生，你我观蜉蝣，百年古树观你我，万年高山观古树……分别在哪里呢？我们在一只蜉蝣的朝生暮死里忧戚生之短暂，在一颗露里感叹生之飘忽，而蜉蝣和露或许并未感知。
或许它们专注的只是那一生，而一生与人类定义的“时间”无关，只关于那自由而充盈的生之体验。
苏东坡早已回答过这个问题：“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如水之流逝，月之幸盈亏，天地万物以变观之，瞬息幻灭，以不变观之，生命与万物一样皆为永恒。清风明月耳得之而为风，目遇之而成色，可纵情享用这天地之馈赠。
“人生不是梦，正相反，
它是我们宇宙般无边的长梦中的
一次醒，然后我们又回到梦里。”
我们终将沉睡，在天地间最沉寂之处。像一颗飘忽的露，像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已像一颗露一样圆润晶莹，如果已像一只蜉蝣一样自由而热烈。
2023-11-06/读诗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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