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仅仅由猎人组成的村落里,有唯一一家不依靠打猎,而靠种地讨生活的人家。这家人姓白,是当地的“富户”。
就在大家都忙着去猎一种名为雪狐的,拥有着珍贵毛皮的动物的时候,这家的老主人却突然放下了枪杆,毅然决然的种起地来。
随着气候的逐渐变暖,猎狐活动迎来了它的一次黄金时期,大多数猎人都在这段时期发了笔横财,但又都被他们挥霍掉了。只有白家依着种地,慢慢富裕起来,十几年的时间,竟成了当地的富户。
“还是老白的眼光长远呀。知道打猎这碗饭吃不了一辈子,竟一下子种起地来,这不——发啦,成了富人啦。”
白家的大堂里,此刻正热闹非凡,一群人围坐在红漆木的大圆桌子前,或坐或站的大声闲谈。都是本地的猎户,吃不上饭,来借东西的。
大伙都被这话逗得乐呵起来,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就都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聊起过去的事来。
只有一人不是如此,他只觉得吵闹和心烦,还有一丝回忆所带来的苦涩。他就是白家的新主人,白狐。
白狐忆起过去的事,与猎户们所说的全然不同。他记得在父亲病榻前,听父亲提及自己这一生时的悔恨。那是最真实的,连将死也无法消除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悔恨之言。
“看着那浑身沾满鲜血,躲藏在洞底瑟瑟发抖着的,朝我龇牙的小东西。我不禁立即盖上了土块,对我的兄弟说:‘走吧,一只赤狐而已,不必管它。’但我的内心是激荡的,我永远也想不明白,那只在洞上方的公狐,为什么会突然发疯似的咬向自己的皮。……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再吃打猎这碗饭罢。万物皆有灵啊。”
父亲去世了,但他的话语却深深刻印在青年白狐的心里。
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们家就不再打猎了,而是以种地为生。以至于在猎人们朝不保夕的现在,他们家却还颇有余粮。
此前的那群猎户仍在闲聊,后来又加入一些。他们料定一定能借到粮,便显得不急不躁。谁知,却被白狐打发了。
猎户们便开始骂,说如果白狐老子在定然不会这样,后来又连他老子也一同数落起来。骂得最欢的,反是那借得最频的,真缺粮的却是早走了。
后来也借了一些,但只借给了那些真实困难的,其他的一概打发走了。
这样过去了一天,白狐已经感觉非常劳累。他歪在榻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多好的月亮啊!他突然忆起早些天前媒人给他说媒的事来。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此前没觉得什么,如今却时常感觉有些空虚起来。他家的条件很好,有许多有姑娘的人家都愿意说与他家为亲。他也见过一些,其中不乏也有些觉得好的,但终于也没点头。最近却有些心动了。
“陈家的,……不如到时见见也好。”他想着,朦胧睡去了。
第二天,他就拖母亲找上媒人,安排与那陈姓人家的姑娘见了一面。谁知这一面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很快已然到了两家定日子的程度了。
闲话少说,白狐与这名陈姓人家的姑娘结婚之后,两人恩爱非常,很快便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起名叫做“白星”。
白家家境殷实,夫妻俩又只有一个孩子,母亲的身子骨也还硬朗,似乎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幸福之家了。谁知荒年却随之而至。
而后是蝗灾,旱灾,……老天好似要把人类弄死才罢休似的,把各种各样的灾难一股脑通通到在了人们的头上。
一年的粮食颗粒无收,借出去的粮食收不回来。孩子吵着要吃东西,妻子吵着要去催债,老娘却又病了,……又累,又饿,又疲,又乏,又没办法。
此间种种有如铁石一般,一一压迫在白狐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头发全白了,原本细嫩如女子的手,如今也因过度的劳作而布满老茧。
父亲在的时候他是什么也不用做的呀。因此直到如今也还什么都不会。
现在他什么都做,却仍嫌不够。于是他又想起父亲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再吃打猎这碗饭罢。万物皆有灵啊。”
“现在不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么?”他呢喃道。
如果再猎得一张雪狐皮,就是十个这样的灾年也过得去了。
白狐叫妻子连夜准备了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带上早已许久不用的猎枪,上山去了。
他径直去到山林最深处,一路上,光秃秃的哪还有什么活物?能寻到的都被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以及天空中火辣辣的太阳。他不禁感到有些悲怆,一拳打在了一旁的老树上,惊起了几只“嘎嘎”乱叫的老鸦。他举枪去打,却没打到。于是又沮丧的收起抢来。
曾经这里是一片雪白,如今这片雪白逝去了,变得什么也没有。他仍然不肯放弃,放弃便要回家,而他不想回家。
与他一齐的,还有其他孤魂野鬼。有的正去扒树皮吃,有的则往嘴里拼命塞着草根。这还是人么?他想。
白狐在这山林间漫无目的游荡,饿了就咬点饼吃,累了就靠着树干就地歇会儿。不知为何,这片山林令他感觉异常熟悉,心里有种怀恋的感觉。他愈发不想离去了,并希望永远留在这里。
可他不能,在家里,还有整整一个家的眼睛,希冀的期盼着他回家呢。他爱他们,于是就又开始拼命的搜寻起来。
想起来,在以前,就是连最穷的猎户也是有一两条狗的。如今狗都被烹完了,就只能自己猎了。
就这样,一天,两天。似乎是命中注定一般,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只雪狐,竟真叫他给寻着了。
他举枪就打,却没中。他暗自怪自己心太急了,浪费了一次绝好机会。到手的未来也许就这样跑掉了。
谁知那东西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竟掉转头反朝他冲了过来。白狐举枪又是一下,中了,那东西应声而到。待他快步跑去捡时,那东西却没死绝,被其奋起的一下死死咬在了虎口上。
白狐不禁愣住了,也察觉不到疼。他愕然的问自己:“一只动物,何以倔强至此?”
忽而,他听到几声微弱的呼唤,是从最先发现雪狐的那个地方传来的。于是,他寻声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半赤半白的小家伙从洞穴中蹒跚爬出,又缓慢朝他这边爬来。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白狐对着地上的雪狐尸体感叹,“而我,也是为了我的孩子。……”
荒年很快过去了,第二年迎来了一场大丰收。白家变得比以前更富裕了。因受过了苦日子,虽然富裕了,却仍然处处节俭。
许多猎户放下手中的猎枪,也开始学着白狐一家种起田来。
白狐直活到六十九岁寿终正寝,一生再无苦难。他一辈子善良,淳朴,待外人随和,待家人恩爱。所有人都真诚的喜欢他。而他,也活得充实而快乐。
只有一件事,叫他至死无法释怀。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时时想起一只白色的身影,总是长时间的盯着自己虎口处那道伤疤出神。
有时,他也会做这样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雪狐,与另一只稍小的雪狐一起,被猎人追赶。
有时,在不被追赶的时候,它们也相互嬉戏打闹。
直到大雪被融化了,它们再无处可逃,一颗子弹要了它的性命了,一切才结束。
白狐不自觉的微笑起来,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漂浮在自己身体的上空。
记忆犹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回放,最后定格在他逝去的那一刻。
而后,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了,仿佛就要升到九天云外去。……
底下,传来猎人们的欢呼。
“大哥,这下又有好几个月不用愁税收了。等卖了这雪狐皮,咱买些好酒菜,好好孝敬下老娘去。”
“嗯。这之后就别再猎了吧,咱们换个法子谋生去。”
为首的猎人说着,留下另外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的摸不着头脑。
此刻,在九天云外之上,一只浑身包裹在烈火中的鸟儿骄傲的飞翔着。
许许多多,在这一刻逝去的生灵们的灵,最终都融入进了它的身体里,经由它体内最纯粹的生命之火淬炼后,如播种一般,随着它翅膀的挥动,撒向生机勃勃的大地。
其中大的,便成了走兽飞禽,小一点的则成了鸟兽花虫。而其中最具灵性的,便落进了女人的肚子里,成了人类中的一员。
时过境迁,关于雪狐的故事已经宣告终结,变得鲜有人知了。
如今的时代,是完全属于人类的时代,故事,也完全属于人类的故事了。
而月亮仍然照亮今人,太阳永远散发光芒,火鸟仍然日复一日,在九天云外之上不知疲倦的挥动着它的翅膀。
那么,人类的故事又将继续到何时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