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个月亮悄悄爬上来，淡而薄的黄色，静静地贴着灰色的天空，凉而脆。月光下，整个长安城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片灯火的海洋，那是一个不夜的城市，数不清的彩色灯盏一眼望不到边，绚丽而浩繁。
此时下弦月刚刚升起，长空如一块巨大的蓝色锦缎，北方的那个勺子状的星系很亮，李白喜欢就这样坐在花亭间，望着天，然后，等到日出从东方浮出来。
嘈杂的市声渐渐沉寂下去，万籁俱寂之中，不知谁家的玉笛暗暗地吹奏起来，随着秋风飘扬在渭河两岸。时远时近，时隐时显。
那声音宛转如莺啼芳树，高亢欲穿云裂帛，袅袅婷婷，在河面上荡漾开去，传出很远很远。穿梭在河中的一艘艘画舫，却是彩灯溢照、璀灿光明，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被摘了下来，挂到了画舫的檐角上、镶到了河心里。画舫中传来古琴的叮咚、古埙的呜咽，配合着岸边的酒家，就像两人之间的喃喃细语。
他静静地听着，忘神。醉眼朦胧中，又举起那只斟满了酒的杯子。时间不经意就在他的唇边滑过，夜已深。
偶有钿车飞驰而过，带过呼呼的冷风，鼓起衣摆飘袂。风旋飞花，萦绕周身。时光老了又老，天涯何在？
远处，闺阁绣楼，有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有佳人，妆楼颙望
2
大唐盛世，牡丹花开满长安，姹紫嫣红乱人眼。
长安无疑是一个繁华的城市，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商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摩肩接踵的行人。人丛里，偶尔夹杂几个高鼻子的波斯人，还有身着和服的扶桑使者，他们长途跋涉，远度重洋，只为一睹大唐江山的盛世繁华，然后带一点丝绸和陶器返回故邦。
李白在拢月楼最高一层，倚着栏杆，喝着酒，独自看楼下袨服华饰，车水马龙。
这是唐时的酒楼，红木隔间，四壁挂着优雅的字画。楼台之上高垂的轻纱帷幕，如同少女的衣裙，在风中微微飞动，清影幢幢，轻烟晓雾般在他身边飘拂。酒楼之中，一女子手拨琵琶正在唱一首曲子——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女子歌喉清脆，如山谷里的夜莺。女子的容颜娇好，如再世的西施。好多人都被女子征服了。李白也深深陶醉。女子一曲唱完，满堂喝彩。
李白起身，靠近那唱曲的紫裳女子。无言。然后，是了然的淡笑。
女子的笑容太温暖了，这种温暖，从李白离家之后就没有感觉到了。她的眼神依然如秋水，像极了那个细眉细眼倚门回首红着脸斜着眼弄青梅的人儿，文静得让人心疼。
梅儿——一个风韵依然的女子，在梅花下刺绣，刺的正是那首为她写的情诗。当他出现时，她静静地看着他，忧伤缠绵的一笑轻轻微荡在脸上，然后抱着他，吻他。那一刻，他的心如水漫过。
那个冬天里的爱情神话，成了他今生不可忘却的记忆。或许，那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而另外的人呢？
李白叫她吻他，但她没有。这是她的底线，她虽然身处青楼，基本上没有吻过别人，因为她根本没有从心里爱过任何人。
当李白站在她面前时，她第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同。她很少遇到这样的人，他苍白的轮廓、灰暗的眼神，以及诗意般的语言，她可以从他的诗中读出来，那刻骨的爱，如烈火一般燃烧的激情。但她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遥远，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理解的，那是一个落英缤纷的世界，也是一个沉重而血性的世界。
她不配拥有他。她想。
她离开了李白。
李白在半夜里醒来，他听到珠帘响动的声音，极轻的声音。“盼儿！”
袅袅风线贴窗而过，吹拂得门前的青布绞着身子乱舞。他浑身一抖，有几分的茫然，像是突然被人从梦里粗鲁的摇醒。他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空洞的虚无。
临窗而立，清灯孤影，寂寞地看着这个浮华的世界。
天边，那月，似乎又圆了几分。
3
在繁华如梦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妙曼的乐声。那是个浪漫的年代。到处都是垂柳、驿道和酒旗，深山小庙里题着耐人寻味的诗。李白仍每天高坐于酒楼之上，一个人向着墙上的影子举杯，为了千载寂寞万古愁亦能在此间的一俯一仰中尽化为声声低吟，直到许辅乾找到他的那天。
“你不如去找玉真公主，”他说。
李白知道玉真公主，知道她已经修道。他的心动了一下。
在鉴真殿的大堂上，李白第一次见到了玉真。她正低首燃香，对着老子的塑像做最后一拜。
李白不信道，不信佛；虽然他隐约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信仰的人会幸福，无论身体如何苦痛，毕竟有一个避难的心灵小屋。而没有信仰的人，或者只信自己的人，当命运开始罹难，灵魂只能做孤魂野鬼。
玉真终于抬起头来，微微颔首：“李白？”
李白赶紧行礼：“是我。”
玉真问道：“你不好好地写诗，到这里干什么？”
李白的底焰一点点地熄灭。
“白近日写诗之时，忽念及天下苍生，于今虽天下太平，但受苦受难者仍有数几。白于是弃笔而起，望能一芥草莽，救天下于水火。”
玉真嘴角上扬，冷笑了一声：“李白，你顾念天下苍生，本宫尚未发现；读你的诗，倒是发现你尽是念己之心，功名之利啊。”
李白一阵恍惚，慌乱地低下头。
玉真抽回目光，冷冷地盯着手里的拂手。
不说话，也不答应，不像思考，也不像拒绝。
心头隐隐抽搐着一缕深凉的痛，有一个念头在不断翻涌着。
“女人修道，不仅糜烂，而且让她们变得冷漠。”李白恨恨地想。然后一揖到地：“白自认虽无治国之才，尚有安邦之心，既然公主心不能识，白久站无益，告辞！”李白甩开长袖，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迈出去。
4
李白再一次来到长安后不久，发现从市井到王公贵族间都流行着一个舞蹈，人们叫它《霓裳羽衣舞》。京城女子纷纷模仿，她们说，那是唐明皇作的曲子，杨玉环只是稍加浏览，很快就编配出《霓裳羽衣舞》，然后依韵而舞，身段飘摇，翻跃如风，倾国倾城。看那个舞蹈总令人感觉到无穷的雍容华贵，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歌舞升平。
《霓裳羽衣舞》，在他的指缝间错落，蔓延成丛丛青藤，借了半盏琉璃清酒，几乎成疯。李白把酒杯向半空一扔，便飞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那些在地上绽出朵朵凌乱的水花，仿佛跌成了齑粉的琉璃。
“李白，快跟我进宫，皇上要召见你。”贺知章夺过他的酒壶，严肃地说。
李白睁开醉眼，李龟年换了贪婪的目光望着他。
“我醉欲眠卿且去吧，”李白真的醉了。
醉眼朦胧间，只见一优雅的男人走到身前，他命人端来醒酒汤。来人左手端着茶盏，悠然不动，动作优雅而娴静，令人不忍惊扰。李白似乎有那么一些清醒了。
唐明皇走到李白的身边，目光柔和，带着淡淡的香气。“这就是李白？”
罗帐刷地合上。李白的目光渐渐的飘远，茫然了，于是他又沉沉睡去。
宫中的日子自然是无比舒适，白玉阶，水晶帘，香炉生烟，冷香流苏。李白好久没有写诗了。
“李白，做首诗给我听听。”高力士气势浩大地来到他的住所。
三柱香的功夫过去了，李白的眼前一片空白。他焦灼的眼光撇向香炉那边，炉内的檀香早已燃尽，唯余那一缕氲氤的香气飘移不定。
一低头的敛首，是那般的低迷。那是一种物魂两换的落漠沉沦。
高力士走后，李白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白发苍苍，苍凉的感觉顿时将他重重困住。他的心里一阵酸楚。空气中还残存着睥睨嘲弄的声音，他的一颗心忽然间被什么掏空了一般。
一阵虚空。
李白哭了。他已无诗可咏，什么跨鲸与捉月，无非都已是昨日的风流罢了。如今，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这里到处都是冷冷的眼光。
身后阵阵的淡雅香气袭来。李白抬起通红的眼睛，一个女子向他微笑。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那天端着茶盏的女子。
似曾相识燕归来
5
皇上召他入殿，脚步匆匆。迎面，她被一群佳丽拥着，正从百花园的廻廊处过来，笑语盈盈，满园花容为之一灿。
远望，杨玉环应该算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行走时风摆花摇，仪态万方。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昭示出大唐王朝的雍容华贵，路遇的琪花瑶草，一并低眉垂首。
李白忽然间抬起头。娥眉下，一对脉脉含情的眸子正端视着自己。没有喝酒的李白脸竟红了。他低下头，别无旁骛，用眼睛认认真真阅读自己的紫袍。
沉香亭。
风未起，就已然呈现着缱绻缠绵的姿态。周围是灿烂的牡丹花海，粉红色的牡丹花一朵挨着一朵，灿若云霞。花丛间，蝴蝶翩翩，飞舞而上，落在玉环的手中，在她掌中起舞。
花美而人醉。
李白望着杯中如鲜血一般的葡萄美酒，在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中写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好诗！再来！”唐明皇欣喜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贵妃开始在清平调的音乐中轻展衣袖，娉娉婷婷的舞了起来，她身体在旋转中缓缓腾空并上升，就像一朵绽放的鲜艳的花，随着琴声慢慢展现着她的美丽。随之旋转的还有李白的诗。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栏干。
写罢，抬起头，玉环痴痴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就像海面上初升的阳光。刹那的失神。不知怎地，李白的心忽地一颤。手里的笔掉了下来，黑色的墨汁溅在森白森白的宣纸上，零零星星的，仿佛是纸中渗出的血液。
李白醉了。他感到自己在下沉，不停地下沉------
6
华清宫内外垂杨细柳，花繁草茂，翠柏成荫，亭台错落。静夜，月渐高，人如在梦中行走。
但李白睡不着。他提着酒，信步走到廊外，看着四周的宫墙，突然他执起酒杯朝着华清宫的方向遥遥举杯相望------
揭开了尘封的醉生梦死，一股酒香迎面扑来，醉人心扉。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又历历在目，那个在他身旁笑颜灿烂如花的女子，如今又在哪里？
一阵风来，鬓边飞花零落。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李白环顾四周，却是一片斗艳的红梅。一条淡淡的人影，斜倚着梅树，她的目光端详着一朵朵繁华，却又似穿透了梅树，望得更深更远。
“梅儿------”李白慢慢地走近。
女子捻一枝灿烂的梅花，欠一欠声，对他动容一笑。“大人！”
李白浅笑，探手轻拈了一枝梅花，轻嗅，递与女子。浅红的花穗映着青衫呈浅淡的紫色，疏丽清冷。闻着花香，闭上眼，时光的旧影与一些模糊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寂寞生烟。他情不自禁地吟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李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萧疏，冷然，心在霎那间痛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夜，离别的陌上，回眸。此去，经年。
她不是梅儿，但他听说这宫里曾经有一个梅妃。
依稀间，李白仿佛看到了梅花下那抹清瘦的姿影，在月影下，绵长、萧瑟，憔悴成一首诗。
李白独酌着女子吟咏的诗：
一枝疏影素，独抗严霜冷；
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
一枝疏影动黄昏
7
李白下狱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还跟唐明皇饮酒赋诗。
这是开元盛世，华灯齐放，歌舞升平。红衣飘飘，贵妃轻柔的舞姿，似红蝶翩跹。唐明皇喜笑颜开，不动声色间，掠走相思无数。
他无意间邂逅了一个优雅的男人和一个惊艳的女人，他被她们的爱情感动了。纵情的酒滴在衣服上，在他寂寥的世界里轻轻地笑。他也笑了，笑得有些迷离，仿佛有个女子踏着烟云轻浅走来，白玉般的纤手轻抚他的额头，像是在轻抚数不尽的忧伤，花开花落，荒芜的生死。
“梅儿------”他看到她的剪影投在了杯中。记忆中的相思，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
李白突然间悲从中来，眼泪飞奔，号啕大哭。
“别哭了，李白！”高力士缓缓地从怀里掏出圣旨，两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
赐金放还。
高力士说，皇上念在你是玉真公主引荐的份上，饶你一命。
李白不语。他望了一眼，就离开了。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知道他不会再来这里了，皇宫也成了昨日黄花。
他突然想起了玉真公主。
那一夜，从酒中醒来，他看到了一个脱去了道袍的女人，一个风情的女人。她很迷人，一双美丽的眼睛就那样安静地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无尽的忧伤。她让他陡生爱怜。他遗忘了初次见面时，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傲，一缕清风，一地月光，一场欢愉，他明白她只是空中楼阁。
玉真公主动情了，“李白，我们就这样相守一生，好吗？”
李白徘徊了，“等我功成名就之后再来找你。”
玉真公主愣了一下，眼眶里就漾出泪水。
8
敬亭山。
山间古刹林立，香烟缭绕，古木参天，灵秀幽静。李白独立无语，不觉又是黄昏，顿感东风阵阵夹寒意。于是开始有了梵音阵阵，香烟缭绕，随着听到胡琴声起优雅无比。
柔缓的曲子里多的是酸楚，嘶哑的胡琴声里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勾起了他的回忆。记忆中某个俏丽的身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烟花。他仿佛听见了风的声音幻化成一声叹息，像是某个女子的轻声喟叹。声音婉转凄凉，蕴涵着说不尽的忧伤无奈。一种心灵的呼唤，在刹那间闪过他的心间。这种感觉捉不透、摸不着，就像曾经勾起的幸福，也在一夜之间，幻化成灰烬。李白喝着酒，寂寞地等待着。
“听说杨玉环吊死在马嵬坡，”高适兴冲冲地带来一个消息。
杜甫止住了琴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一切如故——深邃的双眸清冷、忧郁、漠然，全然没有半点惊讶。李白站起来，随意地弹去衣襟上的灰尘，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杜甫在兰陵的美酒中翩然醉去。失望之余，李白瞥了一眼身旁另一个可怜的男人，他正老泪纵横地反复叨念“古来材大难为用”、“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切很静很静，风中有微微的叹息声。李白抬起头，薄雾淡风朦胧着月亮清雅的玉颜。温润，柔情，静美。凝眉，半点落寞一点愁。李白深情地望着敬亭山，怆然泪下：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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