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记忆以来，苏家欢的存在就跟巷口那厝绿皮邮筒一样理所当然。他家住在我家对面楼，他爸爸是市长秘书，妈妈蓄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说话时会对你温柔地露出两边浅浅梨涡。苏家欢成绩优异，从小到大都是班长，眉目如画的少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无论对谁总得体地带着几分客气疏离，每周一、周四会固定搭501公车到大学城上奥数补习班。
许多漫长夏日午后，除了车流、蝉鸣还有电视机里动画片连集播放的声音，我依然清楚记得他日复一日叮咚叮咚弹的不同钢琴曲。有时候吃完晚饭了，才突然想起有一项老师布置的作业内容没记住，糊弄不过去的话我妈就会强行逼我去按他家的门铃进行“不耻下问”，苏家欢开了门，往往在我面前半俯着身子低头看我，然后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为什么老不记。我想我毕竟有求于他，所以从不计较，而且他刚洗完澡微垂下来的发梢亦在晚风中泛着温柔的光泽和香气，只驾轻就熟地对他呆呆傻笑，左颊朝他挤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中考结束的暑假，我们几个被直接保送本校高中部的同学，早就计划好要瞒着班主任跑去附近水库办野炊。我和苏家欢被分配去淘米择菜还有洗锅碗瓢盆一类的清洁工作，我蹲在湖边洗洗刷刷，苏家欢却若无其事坐一边手起石落打水漂玩。当时穿的一双匡威新款帆布鞋被水浸湿了，蹲半天脚更是麻到失去知觉，我内心极度忿忿不平，原本想吼他或者干脆泼他一脸水来解恨，可是我都没有。真的不是我怂，是因为金灿灿的阳光在他长长睫毛上若有似无跳跃，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略夸大的Gap白T被大风呼呼吹动，是因为他右侧微扬的嘴角抿出让我心动的弧度。
李碧华说过，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只为世面见得少。但在我这里却不，往后余生，我都在脑海里不停为我们共处过的场景润色，就像许多电影的后期需要剪辑，我细细调整画面角度，深情加入光影变化，再大胆配上最动听音效……嘿，苏家欢，我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
世人总以为人生有无限可能，但对于大部分胆小的人来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不尽人意的可能而已。周三下午放学，轮到苏家欢值日，我偷偷在背后叫了声他的名字，正在擦黑板的苏家欢转身朝我充满恶意地扬起一阵白花花粉笔灰，我脸红着低声道，“苏家欢，我哼哼你……”
苏家欢先是一愣，半天朝我皱起好看的剑眉，“林盼，你哼哼什么？你怎么还不回家，别打扰我值日。”我伸手抬了下眼前的黑框眼镜，“呸呸呸，刚刚我吃了一嘴灰不算。重来一遍！苏家欢，我喜欢你。”
苏家欢没表情看我一眼，懊恼地持续着他之前皱眉的动作，“林盼，我不喜欢你。”
“喔！知道了……那苏家欢，我继续努力。”
周五放学，教学楼的楼梯口人来人往，苏家欢一脸阴郁地站在角落，任由我紧紧拽住他的书包带子不肯放手，“苏家欢，你等等我嘛！十分钟，要不然五分钟？我把英文试卷放回Miss张办公室就马上跑回来，苏家欢苏家欢，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苏家欢用力扯回书包带，“林盼，那你刚刚都干什么去了？我今天有事，戴毓雯说她在楼下等我，待会你自己先回家吧。”我一顿，继而面目狰狞追问道，“你们一起去干嘛？”
“林盼，你那是什么语气？更何况，这关你什么事？”我听完气急，似乎一下本能地朝苏家欢小腿骨狠狠踢去，“王八蛋！找你的戴毓雯去吧！”
苏家欢吃痛，在原地单脚跳了几步，怒吼道，“林盼！你神经病啊！我是你敌人啊你这样踢我？林盼你都吃什么长大的，脚力竟然跟牛一样大，啊痛痛痛……”之后，我一边跑进女厕抹眼泪，一边躲在玻璃窗后面偷看戴毓雯如何扶着一瘸一拐的苏家欢往校门口走去，只记得那时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生出心酸滚烫的况味轻轻划过心间。
一周后，我终于忍不住，最终在男厕所门口堵到了苏家欢，“苏家欢，我有话跟你说。你最近干嘛不理我？”
苏家欢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你说呢？”
“苏家欢，你！好嘛好嘛……那天我不该那么用力踹你，是我不对，对不起。”我低声下气说完，见苏家欢半天没动静，抬头见他只心不在焉望着楼下篮球场，瞬间又火大，“苏家欢，我说的话你听没听见啊？”
苏家欢略一耸肩，“对不起是吧？嗯，我听到了，先这样吧，走了，拜。”我望着他即将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悲伤得不能自已，“苏家欢，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
苏家欢沉默，油然而生的悲怆感试图撅住我的喉咙，我清了清嗓，“苏家欢，我这样，你应该觉得很困扰吧？对不起，以后我……”
“林盼，篮球赛我们班都快输了你到底成天脑子在想些什么啊？你身为语文课代表，还有没有点集体荣誉感了？”苏家欢转身要跑，又回头怔怔看我一会，“林盼，我的水喝完了，你帮我去小卖部买一瓶农夫山泉。”
夕阳余晖里，苏家欢的侧脸貌似含羞带俏，真是美呀，我顾着花痴点头，却没注意苏家欢是怎么迅速把脱掉的校服外套朝我劈头盖脸扔过来，“林盼，待会和我的书包一起带过来篮球场。别发呆了，快点，我打完球可不等你。”
此时此刻，我的心好像又重新低到了尘埃里，在清浅光影之中缓缓开出洁白沁香的花骨朵，“喔，好。”
篮球场，中场休息。隔壁班花朱微美目含笑，轻捋过她耳边的碎发便落落大方朝苏家欢走去，“家欢，你好厉害哦！嗯，喝点运动饮料吧，我特意给你买的。”
苏家欢没接她手里的蓝色饮料瓶，默默朝人群里看了一眼，才朝她不失礼貌地笑道，“朱微，谢谢你。我刚刚已经让林盼帮我带水了。林盼，你过来，水呢？”
苏家欢身边委实不近不远的围了不少女生，除了朱微，我还看见身后藏了一瓶益力矿泉水的戴毓雯，我跟她们都同样脸色不太好，于是将农夫山泉往苏家欢手里用力一塞，顺手接过朱微手里的运动饮料，“好渴啊！我从小卖部一路飞奔过来的，朱微，苏家欢不喝就浪费了，换我来补充点水和盐分吧。”苏家欢可能为了掩饰尴尬，索性一阵咕噜噜仰脖子喝农夫山泉，朱微看我俩一眼，匆匆狐疑一笑便走了。
难得的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我不用着急刷牙洗脸，刚要心满意足坐下来吃午饭，我妈催我先扛一袋老家送来的红心柚子到苏家去。
我把柚子扛上七楼是苏妈妈给开的门，“哎，盼盼，看你满头大汗，累到了吧？晓洁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你扛过来呢……家欢在他房里做作业，难得盼盼你来，陪他说说话玩一会，阿姨待会忙完给你们送好吃的进去。瞧，吹弹可破的少女肌红扑扑，桌上有纸巾先擦擦汗，渴了就自己冰箱拿饮料啊，哎呀糟糕！我的鱼上次没熟这回可别糊了……”
我犹豫半天，敲了敲门，里面低低回了句“进来”，我佯装冷静地推门进去，苏家欢正埋头在书桌上做一份理综试卷，他抬头淡淡看我一眼，“自己找地方坐。”我拉过来一把靠背椅和他隔桌面对面而坐，不动声色打量他的细微表情变化，“那个，我妈让我带水果给你。”
苏家欢还是一副“难道你看老子很闲吗”的样子，他不主动讲话，低头刷刷地演算着桌上的试题，我打算尴尬地坐够一分钟就起身告辞，他倒是突然心情极好的停下来盯住我看，金属光泽外壳的自动铅笔在他手上被一下下灵活转动着，“林盼，你觉得朱微那天是什么意思？”
我咽了咽口水，“吖？什么什么意思？嘿，估计是看出咱们之间隐藏许久的猫腻和纯纯爱意了呗，话说回来，朱微不仅人漂亮，心思还特别好！苏家欢你不喜欢她？那我问你，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嘛……”
“嗯？要比你高一点，瘦一点，然后五官再精致一点，就差不多了。”
我不情愿地撇嘴，“我看就你最毒舌！垃圾！渣渣！货比货得扔，人比人那都得死！苏家欢，你小子要求倒是特别高。切，稀罕啊？我要回家了，再见，别送！”
“林盼。”
“干嘛？”
“明天见。”
“我去！苏家欢，甩一巴掌再给一甜枣哈？好玩吗？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随便欺负我，我，才不是软柿子……”
“你才不是软柿子，你是小奶狗，跟妈妈养的可乐一样，都大眼睛爱偷懒爱吃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