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狱卒把钟孟扬带到关押重刑犯的牢笼,四面全是坚实铁壁,密不透风光线几乎进不来,因此采光极差。脚边游走一大群老鼠,明目张胆与其他犯人一同生活。
恶臭味刺著钟孟扬的昏意,他勉强张眼看清四周情势。两排六个矮笼里收纳约五十人,一个人拥有的空间极为有限,比悦远楼的通舖还拥挤。
那些犯人见到新人进来,喜滋滋的靠着牢笼,甚至发出鼓譟表示欢迎。狱卒将他带到最后靠右的牢房,用力将他甩进去,锁上牢房。
牢房里铺着潮湿的蔺草,同房的囚犯见钟孟扬身体虚弱,便将他安置在角落边休憩。
“谢谢诸位。”钟孟扬谢道。
“好生歇著吧。”同房里的人懒懒地说。
“喂,刚来的小哥犯了啥罪?说来听听吧!”一旁牢房的人吆喝道。
“是啊,这可是死牢的规矩,说来让兄弟们新鲜。”
“这人身体虚弱,恐怕才被折磨过,让他歇息会再说。”同房人替他应道。
“真是扫兴,不过无所谓啦,进了这里也没出去的指望,多的是时间。”他们哄堂大笑,不再逼钟孟扬说。
钟孟扬未曾想过竟会身陷囹圄,他不禁自责自己的大意。身体仍旧虚软,虽能与人谈话,他只想静静待着,冷静思绪。这夏贡之路注定多灾多厄。
光线渐弱,到了犹如黑夜的地步,那些罪犯纷纷靠近牢门,将手伸出栏杆外。这不消解释也知道是用晚饭的时候。上一餐是在悦远楼食的,隔了这么多时辰,钟孟扬早已饥肠辘辘,特别是身体渐渐恢复力量,更需要吃食。因此钟孟扬也学囚徒们到牢门旁等候。
抬饭的狱卒走进牢房,给予每个囚犯的菜色也不相同,有些人便是简单粗饭粗菜,有人的伙食明显好些。其中一人碗中有肉有蛋,相当丰盛。
“峰仔的时候也到啦。”杵在钟孟扬身旁的独眼中年人哀叹的说。
“俺也好想吃点肉,整天干菜硬饭折磨死了。”另个瘦成皮包骨的汉子垂涎道。
“你大可要督台快送你上刑台。”中年人讪笑。
“俺早厌了这鬼牢,能早些走也好,给俺大酒大肉,再耖个屄,这头什么时后给都行。”瘦汉子说。
“等那盘肉送到你面前,怕你跟峰仔一样吃不下。”
钟孟扬往那人瞧去,那人果真对着一盘佳肴发愣,倒是旁边饿疯的囚犯说著风凉话。送到钟孟扬面前的饭菜倒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今晚确定能活下来,还有时间思索如何逃脱。
草草用完餐,他回想那个瘦汉子说的话,口音倒似曾相识。为了近一步证明猜想,他凑到瘦汉子身旁,问:“这位哥哥是新浪人吗?”
“唷?你怎知道俺来自新浪?”瘦汉子正狼吞虎咽,此时停下动作看着他。
“在下恰好有个朋友也是新浪人,口音与哥哥相仿,故有此猜想。”
“这么巧乎,那算起来你也算俺兄弟了,你叫什么?以后由哥哥罩着。”
“钟孟扬。”
“怪文雅的名字,难道老弟还是读书人吗?”
“让哥哥见笑了,在下确实曾读过几年书。”
“这稀奇了,俺们这里头次来个读过书的死囚,老弟得说说你的故事。”
独眼中年人见两人聊了起来,上前问道:“小兄弟身体好了啊?”
“托各位哥哥的福,气力已恢复八成,倒是被这枷锁困住,觉得难受。”钟孟扬一直试图要挣开枷锁,但熟铁锻造的枷锁岂能轻易破坏。
瘦汉子说:“薛单眼别闹事了,这钟老弟还是个读书人,正要说他的事情给俺听。”
“读书人?是吗?”独眼人吃惊的用剩余的左眼打量他。
囚犯们很快传开新人的事,纷纷拱著钟孟扬说故事,钟孟扬忖死马得当活马医,此时只要能有希望的,必然要尽量把握。于是钟孟扬先向众人作揖,这动作让大字不识几个的囚犯哄堂大笑,觉得他太迂。
但钟孟扬不在意笑声,他要知道这故事能引起谁的注意,夏贡与貊族的事都省略了,直接从许龙这号人物说起。他告诉他们,自己是以杀害许龙的罪名才被丢进死牢。
“不可能啊!钟老弟,你说的许龙可是九翼之一的许龙?”瘦汉子问。
钟孟扬颔首,瘦汉子便惊奇的说:“许龙虎背熊腰,在新浪是有名的力士,俺当地有个大户与他有隙,遣了十五人都被杀掉。你的身子虽还称得上结实,但说你杀了许龙实在不可信。”
“我也曾见过许龙,确实是一个壮汉,后来听闻他加入火凤教,我被抓进死牢后就不知后续了。”一个囚犯回应道。
“严格来说,许龙是被自己人毒害,在下正好被抓来当替死鬼。依在下看,火凤教八成有鬼,才会同门相残。”
“这屁话我就不认同了,我进来前还去过火凤教观坛,他们用符水治好多少人的病,他们恩德简直大如天啊,要不是我老婆那贱人偷人被我杀了,我还想跟随角天师呢。”
“小兄弟没个读书人样,进了死牢还撒谎,这怎么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认为火凤教不可能出现江湖仇杀的情节,更不认为许龙会被钟孟扬杀死。因此他们窝回草堆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很快就将钟孟扬抛在脑后。
“看来大家都不相信啊。”钟孟扬笑道。
“这个当然啦,俺不信许龙这么容易就死,不过俺看你是个好人,肯定也是有冤情。唉,这世道乱啦,像俺也是受不了万莲宗成天死了爹似的催钱,怒气下揍了护法,结果被关在汶阳一年多了。”瘦汉子摇摇手,宽慰道:“人生就一堆不公义,不如像角天师说的,今日好修人,明日做神仙。”
瘦汉子之后,再没人搭理钟孟扬,不过钟孟扬也明白火凤教在黎民百姓中的影响力。其实一开始他并不知晓火凤教,貊州虽入昊王朝管辖,但一直维持祖灵、萨满的仪式,因此不论火凤教、还是西北兴盛的祖龙派,抑或皇帝钦点的万莲宗,都不对貊州产生影响。
去年第一次经手夏贡时,钟孟扬才知道火凤教势力遍及南北诸州,但以符水济世,并无大碍,他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汇整给临沧的孺夫子。去年冬贡时,他却收到孺夫子的充满警语的书信,大意是说火凤教角要离可能怀有异心,要钟孟扬在能力所及内探查。身陷累绁倒是他始料未及。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钟孟扬一直无法入睡,这时牢门开启,灵敏的钟孟扬立刻缩紧身子,但周围的人却好整以暇打呼。钟孟扬很快明白发生何事,狱卒来提取夜里要处刑的死刑犯。
名叫峰仔的囚犯被抓出牢笼,却不见一点挣扎,似乎早已定下决心。一切程序毫不拖泥带水,牢房很快又锁上,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除了钟孟扬。
“峰仔啊,也是可怜人。他是俺们里头唯一识字的,但家里穷,前年收租时没钱上缴,死求活拉要锡翼宽限,但那帮吸血虫不肯,峰仔穷疯了拿柴刀割破对方喉咙。唉,肏他娘的世道,都是穷人活受罪。”瘦汉子自言自语道,但也是说给钟孟扬听。
瘦汉子不说话后,牢房便死寂起来,钟孟扬望着上面的小窗,静静睡沉过去。
翌日清早,大部人都已醒来,瘦汉子问钟孟扬:“第一次睡还习惯不?”
“倒没什么不舒适,多谢哥哥关心。”事实上貊族人常常野外狩猎,雨天睡山林也不是新鲜事,这蔺草搭成的榻子还算舒适了。
抬早饭的狱卒逐间洒发霉的馒头,粗声粗气吼道:“没命鬼赶紧吃,卯时一到集合完毕。”
狱卒一说完,大伙便抢著馒头,瘦汉子则替钟孟扬拿了两个。馒头虽飘着臭酸味,钟孟扬仍大口送入嘴中,有东西吃总好过饿死。
卯时钟响,狱卒便进来打开牢笼,催促囚犯往外走。
“新来的,看什么看?快跟上他们,等会有你苦头吃。”
钟孟扬只得跟在瘦汉子身后,迷惘的一起走出去。离开牢笼后,万里晴空映入眼帘,每道光芒都如此耀眼夺目,让钟孟扬的心境安慰不少。他们被迫走进一条泥路,转过身去能看见高耸的汶阳城。
来到河岸边时,已有许多同样套著镣铐的人在做工,而他们这些死囚要前往尚未筑起堤防的地区搬石头。屏州大部分是连绵不绝的平原,以及少部分丘陵,因此视野极为广阔,这个区域的制高点便是汶阳城。
凭着极佳视力,钟孟扬站在河岸能清楚最近的一个村落,另一边便是绵绵麦田。
“今日要将那段河全清空,听清楚就开始动身,谁敢偷懒就休怪我不客气。”带队的狱长吩咐完事项,便让死囚们在监视下进行工作。
钟孟扬他们负责的区域堆满巨石,是去年夏天大洪水冲刷而成,搬运石头的过程相当危险,因此一向由死囚执行。毕竟死几个杀人犯没人会特意追究。
清晨飒爽很快转为炙热,愈接近正午,日头愈加毒辣。虽然手脚锁著镣铐,众人都已很习惯在这种天气下做事,倒很惊讶钟孟扬能跟上众人进度。
“钟老弟,你跟一般不问百工的读书人不一样呢,扛起石头倒没啥压力。”瘦汉子笑道。
钟孟扬不知要做何解释,只能一笑置之。
治河除了石头沉重,底部遍布青苔与暗流也是个问题,因此大家必须踩稳步伐,碰上狱卒吼人时,便顾不得危险,拚命也得加快速度。工程进度却没有预期中快,狱卒只好不停嘶吼,用鞭子抽着落后的人。
瘦汉子本就力小,一被催促更慌了神,不小心踩歪路,整个人往后跌进水里,后边的人见状吓松了手,手上的石头便抛了出去,直朝瘦汉子脸上砸。钟孟扬反应飞快,冲过去用背脊挡住石块,吭的一声碎成好几块。
钟孟扬呼吸一口气,伸出手拉瘦汉子,大伙还以为那石头砸碎他的龙骨,但看他脸色不变,才聚上来帮忙救人。
“你没事吧?背脊可伤到了?”抛出石头的囚犯赶紧关心道。
“不碍事的,倒是这位哥哥呛了水,还是快扶他上岸。”
“干什么停下来?活得不耐烦啦?”狱卒走过来探查情况。
几个人围上去说明事情经过,狱卒便回去报告狱长。
“算你们这些没命鬼走运,狱长让你们休息半个时辰,别闹事啊,否则要你们立马下水。”
众人兴高采烈地走到河岸边,瘦汉子也被安置在那,吐出几口水后已无大碍。
“这次还多亏钟老弟救俺,否则俺得提前见祖宗了。”
“此死时跟过几天后死还不一样,不知道谁总囔囔要吃顿饱饭,赶快求死呢。”一旁囚犯糗他道。
“这分明两回事啊!俺是说要吃饱饭,整顿心情,才不要不明不白死去。倒是钟老弟没事吧,替俺扛了一击,背脊也不知能行不。”
“请诸位放心,在下一点事也没有。”钟孟扬站挺身子,展现毫发无伤。
这让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突然有个人说:“照老弟这般好身手,说能杀许龙也有几分真实啊,该不会真是杀了许龙进的死牢吧?”
昨日被大家嫌弃的话题又被热烈议论,但他们分成两派,讨论钟孟扬跟许龙谁实力较高。钟孟扬忖这些人大概关闷了,连从未见过的事也能说得如此起劲。
“钟孟扬,许龙真的是你杀的吗?”这时独眼人悄然靠近。
“在下昨日已说过,许龙是被火凤教毒害。”他又解释了一次。
“你去过社稷土台底下的观坛?”
钟孟扬眼神忽变,无人肯信的地方竟然从另一人嘴里说出,这只有一个可能。
“小点声,别太大反应。我乃许坛主底下的坛将梁俑。”
“那昨日你为何对在下置之不理?”
“我总得存疑你是不是说谎,但看了你的身手后,我相信许坛主定会与你接触。”梁俑左顾右盼,然后问:“是许坛主派你来接应的吗?”
“不是,他已经死了,被韩晟毒杀。”钟孟扬说出那个狡猾的名字。
“韩坛主?不可能,他与许坛主情若兄弟,快告诉我许坛主在哪?”
“九翼之间的关系在下并不清楚,但唯一可知的是火凤教必有阴谋,才会使教内产生斗争。梁坛将,你应当更清楚教中事务。”
“我虽然是坛将,也只不过是左右手,更上层的事只有九翼、与分散各地的七十二方等人知道。我也被关了半年时间,当初许坛主允诺半年内会救我出来,想不到他既然被杀!”梁俑此时才相信许龙已经殒命的消息,瞬间神色唰白。
他嘴里不断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你先冷静下来,也许还有逃脱的机会。”钟孟扬安抚道。梁俑已不像昨日那样坚强。
“进了死牢若无法疏通,那只有死路一条啊!许坛主,你怎么能弃我而去!”梁俑对天怒吼,引来狱卒侧目。
“安静,求你快安静下来。”钟孟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巴巴看着狱卒走过来。
“这样许坛主的任务该怎么办?那件事要么办?不可能的,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出去!我是冤枉的,快放我出去啊!”
知道自己后路绝尽的梁俑失去理智,发了疯吼叫。
“你干什么?想造反啊?蹲下!你也是!快!”狱卒向梁俑咆哮。
钟孟扬照狱卒的话做,但梁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擒抱住狱卒,猛力向那人挥拳。
“放我出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许坛主快来救我啊!”
“快救我啊,这家伙疯了。”被攻击的狱卒哭叫道。
又有十多名狱卒闻声而来,他们要所有人蹲下,然后冲上前抓住梁俑,但梁俑死缠着那人倒楣的狱卒,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妈的碍事。”其中一个狱卒抽刀,往梁俑背上砍了一刀。
梁俑大吼一声,丢下那名狱卒,狰狞著脸冲向砍他的人。其他人也纷纷拔刀,一个接一个砍向梁俑,砍了十多刀连脑袋都被切断一半,这才终结梁俑的暴行。
谁都不知道平时沉静的梁俑发生何事,钟孟扬却是绝口不提,囚犯被迫取消休息,狱卒又提着大嗓门赶人入河。
从梁俑的行为来看,钟孟扬判断许龙生前必定掌握了一些重要讯息,与孺夫子所说的火凤教“怀有异心”有关,更有可能孺夫子的情报就是由许龙所提供。
搬石头的工作一直到时尽傍晚,他们才步履蹒跚的回牢房,等待晚饭送上。今晚又有一个人得到丰盛的酒菜,但他跟峰仔不一样,足足哭号一夜,才被狱卒硬拖着上刑场。那人的哭嚎声忽然间停止,大伙也松了口气。
“那个人叫阿敏,是个惹人烦的胆小鬼,因为新娘子被恶霸强奸,他才壮了一次胆杀人。唉,唉。”瘦汉子这次不多话,几声叹息后便静谧如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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