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向下望去不高不低的距离，汽车一辆接一辆的驶过，路的尽头是下一个十字路口，那里目之所及是可以感受到的嘈杂。站在这里等着同学从快递点去来快递，时间貌似极其的慢，人走了人又来了，过往的匆匆，一直在忙碌的脚步，因为唯一的一个快递放置点，也是因为疫情，学校曾经荒芜了的一隅成为现在最热闹的角落。

等我嗅到一阵烤地瓜的香气迎面扑来，由浅到深，由淡到浓，我才意识到，烟火的味道，秋天的味道，现在是下午的五点半。就在天桥下面，食堂测温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或者是旁边的超市，总感觉这越发浓郁的味道掺杂太多的商业气息。不过，比起饥饿感，这种陌生与熟悉的味道，引发浓烈的回忆依旧能唤起在脑海里，一幕幕被倒映在时间的幕布上。

“还有还有，再尝尝这个，这个是白薯，很甜，这个是黄心的，很粘，锅里给你留的，你多吃点”，奶奶把红薯一个个摆在我的面前，又大又长，有的皮上还有被挖掘时留下的伤疤，被水浸泡后沉淀成黑色。她总是把光滑的几个堆到我的碗里，各种颜色的都有，大小不一，但是一定是最好看的。

“你大姑送来一大袋，她家刚收了一亩地，今年天旱，地瓜收的还行，玉米就不行了，粒都不大，这还是坡上的地，就是开春我去种豆苗的那块地，豆苗都死了，你大姑把秧子薅了，拿回家喂羊去了，过来送了一袋子地瓜，我挑了挑，有大有小，大的以后煮着吃，小的待会我切了，晒地瓜干，这几天也没雨，晒晒就干了。”奶奶一边说一边给我把地瓜皮扒掉，已经在碗里堆满了。地瓜很甜，因为干旱的原因吧，糖分是被保留了，我不知道，但是，奶奶说是的。

每年秋天，我总是很期待，回到家，就看见黑漆漆的厨房，浓烟滚滚，因为我知道，有人在里面做好吃的。奶奶做饭习惯以锅做单位，做什么都是一锅，我问她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呀，那时候有没有什么冰箱可以储存，两三天也就坏掉了，我们做一点吃一点也行吧。但是她怎么会听我的话，即使说下次少弄一点，可是依旧如此。尤其是在煮地瓜的时候，感觉一锅都是地瓜，各种形状都有，就像是砌墙一样排列的整整齐齐，在溢满的水中，挤压着彼此。姑姑也总是说奶奶，这样煮出来的东西不好吃，少放一点，煮出来会利落，不会太黏，吃起来香。奶奶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做饭。

秋末冬初的时候奶奶最开心，总感觉她一年四季都在忙，春天播种，夏天除草，秋天收获，冬天冬藏，一年四季围着一亩三分地转悠，而现在这个季节，地里的东西基本收割完毕，奶奶可以坐下来了，摔豆子，晒谷子，摘柿子，晾地瓜，她一直在做事，做自己的事，看着忙碌的一年的成果，应该是开心的。

我帮着把没吃完的地瓜切成片晒起来，一片片摆好，每一片都在柔软的说着自己如何在水里挣扎舒展，阳光下黄色的光圈透明的叶脉，这一年从播种到发芽，再到果实累累，在表面上，一地的绿色包裹孱弱的老人，蔓延的瓜秧一层层延伸到地界。

“奶奶，这要晒几天呀，晒了还能吃，你也咬不动呀，”我笑着问奶奶。奶奶弓着身子，在把我排的又排了一遍，看似更加整齐了。我做的事，她总是最做第二遍。

“早就咬不动了，等熬粥的时候放点，你姑她们回来的时候，让她们捎回去，放在米饭里很甜。咱也吃不完，先晒着，两三天就干了”。看着大小不一，层次不齐的切片，很想再吃一点。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她讲她家的事，或许一开始就愿意听，或许只是她说，我也不知道听没听。小时候，看着什么都稀奇，她在门前坐在马扎上缝衣服，我自己翻腾她的针线盒子，里面很多稀奇万一，小的塑料娃娃，红色的荷包，掉了一个铃铛的三角香囊，还有一个氧化的耳环，蒙上时间的灰尘，我拿着在手里反复看，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宝藏。她就安静地缝着衣服，衣服散发出阳光杂糅棉花的味道，被暖到了就趴在她的腿上，把头埋在那厚厚的棉衣上，我知道，那应该是我的，或者是弟弟妹妹的，反正不是她的。她自己絮叨着曾经的生活，多么不容易，我也不知道，说是饿死了很多人，有多少呢？她说不清，很多，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就是生下来没吃的，饿死了。她说着，把针在头上划了两下，继续做棉衣。

后来听爸爸说奶奶娘家在奶奶小的时候遭遇了屠村，付之一炬后，只剩下了满眼的黑色和哭泣的声音，很巧的是那是在秋天，满地的庄稼刚刚成熟，全被烧光了，那一年饿死了很多人，奶奶一家靠着救济熬过了冬天，可是那太常见了，饿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饿了，也不知道。奶奶会不饿吗？

自从出去上学后，很少回去，每年秋天更是不可能回去吃地瓜，但是总会吃到地瓜干，很硬，很难咬，妈妈泡一晚上再去熬粥，还是很硬，就这样，从老家的阳台到这里的冰箱，一暖一冷，待着。看着街上卖的烤红薯，在冷风中飘动的白色雾气，笼罩着手捧地瓜的人，喷香浓郁，买来尝一下，一点也不甜，除了干就是黏糊糊的令人胀气。妈妈说我不适合吃红薯，胃不好，不容易消化，可是我以前能吃一大碗呀。奶奶看着我吃完，还不让我剩下，那时候怎么没有不消化。

“好香呀，是烤红薯吧，你吃吗”同学取来快递，跑上天桥，问我。

“不了，我吃不完，不消化”，天桥下面是流动的时间，很快，很快，那个尽头的红灯隐隐约约在闪动，是要开始走了吧，停留了几分钟了，应该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