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费

作者: 仓足 | 来源:发表于2021-09-15 14:59 被阅读0次

    惨白的玉米从四轮推车滚下去,几个藕断丝连黏糊的缺口,跟孩子嚎啕的血红的口里断裂的钟乳石和石笋一样。妇人听见警报,从黢黑的油烟里走出来,冬天的身体裹着厚实的消防衣。她嘴里嚷着乖乖呦,叫苦连天起来——贫穷是自动清洁机,用成人的嘴巴吹一吹,什么食物都可以重新上一道美味的油漆,脏兮兮的地板砖当然就是一格一格生锈了的不锈钢箅子,湿哒哒的白气变得热腾腾。

    “来,乖。”妇女心疼地抚摸着玉米的伤口,病变的牙床。孩子不再哭了,用手指头掰着玉米粒,瞪着眼睛把那嫩青的幼齿弹出去,然后下意识地去掏掏鼻孔,又摩挲着黄黄的指甲弹拨着,那也不至于说像是在弹着古典弦,不如说是在水草围绕的绿池里扬水花攻击年幼的同类,或者是作为吓人的把戏,让那些磨磨唧唧娇滴滴的女童误以为手掌里有什么怪虫,跳着脚抱头逃窜,那顶天的高音就是不合脚的高跷,走得跌跌撞撞。显然这种诡谲的马戏团讨笑行为根本不是天真和童稚的专利,这种从青春里过早衰老的沙哑声音一旦声嘶力竭起来,简直就是一只耳朵忍受着玻璃的爆破,另一只耳朵被指甲蹭玻璃的线条声音给整个缠住。

    太要命了,不得安生。所幸那胡萝卜似的庞然大物把铁饼一样的手拍在笋尖模样的侧颈,一副把钱拍在仇人胸口的豪横,还有莫名其妙的满足;紧接着挡住哭声的去路,温声温气地装出认错的脸。显然意外的责任并没有使她成为一个够格的演员。

    在演员的失职还没有完全补救的怯懦和慌乱中,身后响起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和着楼下噼里啪啦的早春爆竹。

    “来、来啦。”她冲那浑圆的脑门上吧唧一口,习惯地抿抿唇,把年轻的颜色沾染匀称。先是一道白色铁门,接着是木板色的铁门。咔啦,移开小窗,隔着微型的铁栅栏。

    “水电费。”红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红肿的喉咙红肿的嘴。

    “水、水电——”妇人掸棉花地拍着下衣摆,“哎呀,对——是水电费该交了。”

    “等等哈……”她好像碰到了路上陌生人的肩膀,欠着身子又点头哈腰地挥挥手,正好对上那抱着小孩的苞米,像是和陌生人不小心对视,触碰了某种私密的戒律和禁忌——她随即旋身去把那铁栅栏的窗户合上,那景象骇人,连着那红肿的气球脸一同割了下来似的,面部切片躺在不透明的铁窗户片上,再拉开——那长方形就簌簌地掉下来!

    血肉模糊的长方形!

    真要命……翻箱倒柜的声音,天旋地转是酒瓶的万花筒。那红肿的气球打了一个不痛快的饱嗝,吞咽着灼烧的液体去冲走翻涌上来的浑浊物。啊呀,酒……好东西。

    “水电费!”铁门像是女人单薄的臀部,勉强地晃动起来。

    “水电费!”

    女人从白光里挣脱出来,一副新生儿的模样。一个全身透白的老人睡眼稀松地瞅着她。

    “水电费!”

    “是!”女人条件反射地举起手。

    老人一副愁苦的样子。嘴里嘀咕着“可怜的人啊……”,顾影自怜似的。

    “你、你果真从未来回来……”

    “你、你——你,”女人艰难地,“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在苦痛的记忆沼泽里挣扎。“怎、怎么办……我、我该做什么!”抓住那虚无的手,“我到底、到底该做什么!我、我要快点、出来——我不要再、再这样下去……”

    “你、你是怎么做、的……”

    那双温润的玻璃眼躲进眼皮里,在光照和温度缺乏的情况下,一股潮气和霉味透出来。

    “杀了他。”

    女人惊恐地摇头,她的头是拨浪鼓,“杀”(也许还有其他字样)则是那顽皮的手。她在剧烈地晃荡中——就像小孩子踢踏的足球,“谁?”

    他——是人的代称吗?如果是,那是谁?突如其来的多选题。

    “杀了他。”不知道是问题的重申还是答案的解释。

    在晃荡中,椅子偏了重心。咔哒——长方形又出现了。长方形里的脸变得扭曲,但肿胀的气球表面实际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一副要破碎的样子。

    “你、你是谁?”女人拿手里的东西威胁着。

    “水电费!”怪笑起来。

    “我不是问水电费!”那威胁更近了。“你是、你是谁!”

    “水电费!”

    “你——”气急败坏,“你!”

    “诶,对——你!你!”指头伸过来要与那威胁的东西过招。

    “你、你是谁……是谁……”她深以为这绝不是收水电费的人。这只是一个富人家孩子丢弃的气球,顺着臭水沟从楼道飘上来。

    “水电费!”

    妇人被冲人的气味逼得转了头,那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推车上,眼睛发直。那直直的视线向上挪着,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

    你是我。喃喃自语。

    再转回头,长方形的镜子,反射着白光。

    “卡——”大喇叭叫嚣着,“好啦好啦,收工啦。”

    白花花的假发被打在镜子上,哈欠中间夹杂着抱怨,一片嘘寒问暖。

    “哎!水电费——”屁颠屁颠地,“没你的事啦。喏,走吧。”塞了她一点微薄的口粮,青蓝色的、黄褐色的,轻飘飘的长方形。

    “啊?”那屁颠屁颠的满脸嫌怨,“你怎么回事儿!不来鞠个躬道别——”

    “喂!”

    “水电费!”抽屉里满是潮气和霉味,女人把玻璃珠一个一个打在地上。水电费、水电费——真要命!明明不久前才结了钱,放在哪儿了——真是的!

    “水电费!”

    铁栅栏又出现了。

    “水电费!”复读机似的气球。

    “你是谁?”女人直直地盯着他。“你是谁?”

    “……啊?”气球胀满了,“你有病啊!你他妈——”

    “你是我。”一字一顿地。

    “放你妈的屁!你——”

    *七零一室,双重门敞开。屋内一幼儿车,车内男童短暂失语,未出现不安定表现。正对房门的抽屉拉开,明显的翻找痕迹,有人民币若干。厨房锅具烧焦,火炉损坏熄灭。疑似楼道管理员者倒地身亡,口大张,一玉米棒直入,推测为窒息致死,周围有牙齿和玉米粒散落。屋内女主人失踪,据悉,该女子昨日曾在一部无名戏里工作,客串角色“水电费”。该剧融合穿越元素,动感十足,敬请期待。

    “哎呦——写得真漂亮。”屁颠屁颠的小伙子嘲弄着。“你晓得那女人昨天跟我讲什么啦?”

    “还讲了话!”

    “可不是!”得意地,“她呀——”忍俊不禁地,“你先猜猜。”有点按捺不住。

    “我哪猜得着!别吊胃口啦。”

    “嗨呀!她说——”故作神秘地。

    “水电费还没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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