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搬家,搬出一堆破烂。搬得我们震撼,搬得我们感动,搬得我们久久难以平静。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大姐还在父母老屋那边,和母亲一起整理剩下的几批书纸。大姐说里面内容很丰富,工作量不小。二十多年前我们读高中时的笔记本和日记,练字本和没舍得扔掉的书本。听姐姐说还有我初中时期的奖状。
初中时期有奖状?听起来咱初中时代成绩不错啊。其实,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作为年级最末尾的一个班级,学校给我们安置了一位体育老师做班主任。班主任其实很负责,经常站在教室后面的玻璃窗外默默注视我们。因此,我经常被叫到讲台附近罚站,有时候因为玩橡皮筋,有时候因为和别人说话,有时候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喜欢做一切不该做的事,就是不乐意做认认真真学习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身上有个优点被作为体育老师的班主任给发现了。比如他让我跑8圈操场,我可能会跑10圈。他锻炼我们练习抬腿动作,我总会试图抬得再高点再快点。所以到了初二,当别人都在努力复习功课时,我和一帮高高大大的同学在操场上进行拉练和训练。那时候我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傻劲,什么时候我成了体育生?
体育上的奖状就是那时候一张张落到我头上。长跑,短跑,跳远,沙坑。
每拿一张奖状回家,我就会觉得气短一截,这些奖状在拉近我和体育生的距离,但也坐实了成绩差的事实。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笑,说那也是奖状,可以贴起来。贴哪里呢? 家里住在由教室改编的职工宿舍里。墙壁是蜀黍杆隔开的,灶台支在有黑板的讲台上。每个房间里放完两套高低床后有张可以写作业的课桌,总不能放在课桌上吧。不知道为什么,奖状越多我心里越慌。到后来我不再给家人展示获奖的东西了,只是把奖状一张张塞在床席底下---纸张不错,可以挡灰。
学校里许多人都在笑话父亲。这个乡下来的老师,放着校长不做,非要削尖了脑袋到城里受苦。人家顶多带两个孩子,他倒好,一下子带了三四个。
麦收季节,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们回去收麦子。那时候没有交通管制,前面坐一个小点的孩子,后面坐一个大点的。一路车铃叮当响,一路五月麦味香。
麦子收割完,父亲会想办法带麦子到城里。校园里放学后的水泥马路上多干净啊,晒麦子,扬麦子。有时候还会有学生过来给我们帮忙灌麦子,扎口袋。灰尘吹到脖子里,涩涩的。
春去春来,父亲和母亲把腰弯成沉甸甸的麦穗。但父亲没有跟我要求过成绩要如何好才行。孩子贪玩不知道争气,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值得欣慰和骄傲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父亲,在来往奔波的路上,是否曾经有过失落和绝望?
如果你是一粒麦子,你也许没有机会选择的土壤,贫瘠或荒芜或将无可避免。但父亲,愣是把我们扎进泥土里的脚拔了出来,给了我们另外的出路。
不知道哪天开始,我突然想要走近好成绩的行列中,于是,两年后我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学校光荣榜上第一。那个位置。如果说我的成绩从班里倒数变成年级第一是个另类的话,这在父亲那里不算奇迹。我家还有一个比我基础更弱的人,姐姐。家里任务重,小学四年级上完,姐姐就和母亲承担起家里主要的劳动力。等到父亲辗转搬到县城,他怎么舍得自己的女儿待在乡下。就这样,小学基础最差的姐姐也进城了。他想尽办法给她找到一条出路:学艺术。美术专业对文化成绩的要求不是很高,但必须要有合格的专业技能,补课、外地培训。那一年,姐姐、哥哥和我一起考入大学。
紧接着是家里最喜欢磨磨蹭蹭的老五,做什么都慢,说话慢,成绩变化得也慢,就连考试也会慢慢地走过去,差点错过入场时间。在父亲的鞭策下,最慢的老五拿着上海华师大的研究生文凭慢慢走到社会上。
在他眼中没有学不好的孩子,很多学生原本放弃了考学和努力,在他的指导下,有很多个最终走向成功的案例。他们那一代的老师,似乎都有这样的能耐:没有差学生没有笨小孩,只要不放弃自己。
“你这几个孩子中,最聪明的是哪一个?”有人这样问过父亲,那时他已退休,我们均已成家立业。
他又是笑笑,温和地看了看我们,摇摇头。“都不聪明,都是笨孩子。”
笨小孩会画画了,笨小孩学习书法了,笨小孩喜欢上编故事了。这些笨孩子一个个从他眼前走过,留下的纸片和本子没人管,他把它都收起来。
现在哥哥姐姐们的孩子都要考高中了,他们的初中时代即将结束,这堆书纸里又要添加新成员了。笨孩子的孩子长大了,又一轮,从蹒跚学步到识字看书,他又收集起来。
这些东西长年累月堆在房屋一角,发黄了,页面卷曲了,溅上泥巴了。
父亲和母亲终于要搬家了,老屋墙壁上的泥灰大面积脱落,隔着蚊帐,脱落的墙灰不停地歪过来。
“你看你这被子,给俺俺都不要。”新屋看守大门的人笑话父亲人老财歪。
看看屋子里没地方放了,他终于同意扔掉最烂的三床褥子。但最后几堆破烂父亲就是不同意扔掉。
“老大,妞妞的画一大摞呢,快来看啊。”
“老二,你的这些宝贝,还有孩子的日记本。”
“老三,你这英语磁带还要不要啊?”“老四,你的日记和本子下次回来带走吧。”
“老五,你的绿色录音机还要不?”
老家那边哥哥姐姐们传出阵阵呼唤,镜头下,那堆破烂早已看不到鲜艳色彩,放在路人眼中就是一堆毋庸置疑的破破烂烂。还别说,我们现在都想回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堆看不厌的破破烂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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