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第十六
1974年上半年过得特别快。说“追赶时间的人”，是指人要做的事情太多、太急，或者太兴奋快乐了，如“春宵一刻值千金”，时间不够用，只觉得它像一匹脱缰野马，狂奔急驰，必须把每一秒钟的血汗都挤干搾尽。一晃离暑假只有个把月的时间了。
西沙海战的捷报比春风来得更早，学校坡上河边、房前屋后的樱杏桃李的花朵递次盛开。“炮声隆，战云飞，南海地咆哮，全世界，交注目，英雄的西沙群岛。涌浪里，风云中，海燕排空上九霄”，长诗《西沙之战》让我们反复吟咏，激动不已，豪情万丈！
然而，投身疆场，杀敌报国的英雄情怀还在心中汹涌澎湃，一个晴空霹雳却在头顶爆炸。那一天开全校师生大会，打破了平静。先是一个副书记讲话，介绍了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的“革命小将”张玉勤的先进事迹，“胸怀朝阳战恶浪，敢把青春献给党”。早就听说的“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也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在此正式得到印证。接着书记做了重要讲话，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最后，校长亲自宣布一个重要决定：因殴打全校劳动模范xxx，撤销我们班的班长一切职务！
我和班长，算是莫逆之交，说他殴打学校的“劳模”，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个劳模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只要是劳动，就奋不顾身，令人感动。书记和校长说他是我们学校的“时传祥”。
他俩打架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一个月前，学校组织观看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拍成的电影，这电影开始放的时候，每张票要五分钟钱。从初中开始，学校就经常组织学生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场，越看越厌烦，说起看电影样板戏，一个个就怨声载道，指桑骂槐；上边好像知道这些情况，就把票价从五分降到二分钱，但这仍然不能熄灭我们的厌烦和怨气。
我们觉得好看的电影，一连气要看好几场，好比吃肉吃得太饱，直到实在咽不下去，才肯罢休。有的并不是电影太好看，而是里面的人物和歌曲、台词。比如《宁死不屈》的那个女游击队员太漂亮，而德军的那个军官又十分英俊，当然还有那句台词：“默索里尼，总是有理，现在有理，永远有理”，听影片的插曲“赶快上山吧勇士们”。王心刚演的《侦察兵》是很多女同学心目中的偶像，只是她们不说而已；男生喜欢王晓棠，当然了，我们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并不喜欢《红星闪闪》里的装潘冬子的那个演员，但却很喜欢听“红星照我去战斗”，和“岭上开遍映山红”；《地道战》也是逢放必看，就是想听“太阳出来亮堂堂，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唱得委婉又深情，换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味道；而片尾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真是大气磅礴，听得热血沸腾，鼓舞斗志。不知是谁给老村长跑去敲钟的那一段曲子配词：“老头，快跑，别让鬼子发现了”。
六月初的一天，我们到农机修造厂 “学工”，团支部书记通知大家，观看《智取威虎山》，每个人交二分票钱。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不乐意。下午回校的路上，我和班长、劳模在一起走，我满腹牢骚地说不想看，班长对我说：“你真不想看就装病睡觉。”
劳模满脸狐疑，不相信班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班长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浑身都不自在，恶言厉色地问：“你盯着我干啥子？”
劳模这才相信班长的话是当真的，满脸鄙夷地说：“你的思想意识有问题，落后反动。”
劳模的话简直是当头一棒，班长一下子就炸了，额头的青筋突出，脸色通红，指着劳模怒骂：“你个狗日的说我落后反动？你算老几？封你个劳模，就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劳模是个厚道人，没想到班长如此狂吼，一时瞠目结舌。我刚想劝说他俩，劳模反应过来了，不甘示弱，捋着袖子说：“你就是落后反动！你还骂人，一嘴脏话，简直就是个流氓！咋啦？你不配当班长！”
“叭叭”两声脆响，班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劳模两个嘴巴，劳模顿时晕头转向，班长又一个扫蹚腿，劳模“扑嗤”摔倒地上。我看他挥舞双拳，又要扑上去痛打劳模，急忙抱住他的腰，拚命地拉着他。
这个时候，后面的同学也跑了过来。
班主任问清了情况，让团支部书记暂时负责班上的工作，叫班长等待学校的处理决定。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在全校师生的大会上，校长亲自宣布，好丢人啊！为了二分钱的样板戏电影票，我把班长害了。
那几天，他不是板着个脸，就是哭丧着脸，叫人看着都难受。我心里非常愧疚。
好在补偿的机会来了。电影海报说要放新片《卖花姑娘》，我要给撤职的班长搞到票，让他先睹为快。
那时，城里只有一个电影院，室内坐位不多，分二层，好像人民大会堂的格局。因为容不下多少观众，又把室外的大院子改造成露天放影场，虽然没有几排水泥凳子，但能站更多的人。
《卖花姑娘》是宽银幕的，谁也没见过“宽银幕”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海报一出，就将胃口吊到了半天空。电影院的人怕在露天放影，被没票的人搭梯子站在外面看，所以就在室内放影。票价也是最贵的：二角钱一张票。别的电影才一角钱一张。
从海报贴出来那天开始售票，七八天里，小小的窗口外人山人海。吵架的、打架的乱成一锅粥，根本卖不成票。于是，民兵指挥部派了很多戴红袖箍的民兵“重兵把守”，手持棍棒，维持秩序。
买票的人黑压压一片，日以继夜，摩肩接踵，排队排得转过一条街道。买是买不到了，我听说有的机关有团体票，就四处奔波打听，托人求情，得到的回话是：要么他们都还不够，要么只能挤出一张票。我无论如何也得同时搞到二张：我的，和撤职班长的。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别说第一场的票没有了，连通宵的最后一场票也没有了，后面二天的也要快买光了。
我心急火燎，在人堆中挤出挤进。“天无绝人之路”，瞅见比我高一届的电影公司经理的儿子，讪笑着请他帮忙搞二张票。
他盛气凌人地乜斜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没有！”我心灰意冷地发呆。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说：“票是有的，就看你搞不搞？”
我又喜出望外，问他：“你说，搞啥子？咋搞？”他说：“你妈是百货公司经理，搞一张凤凰自行车票，我们换票。”我想都没想说行。
他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票，让我看，说：“要啥时候的？你选。”我刚伸出手，他又把手缩回去，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说：“我妈出差了，回来后就给你，我发誓！”
他不相信，转身要走，我一把扯住他，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急中生智，掏出我妈给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还剩十七八元，说：“钱，押在你那里，等拿了凤凰车票，再换回来。”他同意了，但还叫我给他打了个凤凰车票的欠条。
拿着一夜连三场的电影票，我飞快回校，找到他；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我俩都不知道咋吃的晚饭，火急火燎地到电影院。只见人声鼎沸，蜂攒蚁聚。把门验票的有二三层岗，不仅有电影院的人，还有横眉竖眼，看人如看贼、随时准备大打出手的民兵。
我拿着票进去，看到一个青年在对把门人说话：“你看好了，看准了，我是拿票进去的。”
那个把门人盯着他的脸，不耐烦地说：“知道。”
这人我虽然叫不出名字，但经常看见，也知道他们弟兄俩是双胞胎，而且脸面和身材一模一样，简直毫发不差，听别人说，他爹妈都常常分不清他兄弟二人；为了弄清楚，他爹妈用了二个方法：一是头发一个剪得长，另一个剪得短；二是叫他俩说话，一个声音粗，另一个声音细。
第一场我俩坐在第二排，银幕又近又高，得扬着头看；热泪盈眶地看完了，跟着人出来，又转到进口准备进去看第二场。刚要验票，又看到那个家伙。门口验票的人换了一拨，那家伙还是那句老话：“你看好，看准了，我是拿票进去的。”
我正在想这家伙也算神通广大，难道也能搞到凤凰车票？被撤职的班长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悄悄地说：“看到了吗？那弟兄俩又在混票。”
我劝他莫管闲事。他说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我还要劝他，他忽然叫我别吱声，并示意我往门口看。
果然，又一个“那家伙”正和验票人说话。验票人叫他拿出票来；他理直气壮地说刚才已经验过了，因为有急事，出去了一趟；并让验票人看他的脸。验票人真的仔仔细细看了看，确定了他前面持票进去过。
正要放行，被撤职的班长一下子窜了过去，对验票人说：“他没有票！他们弟兄俩用的是一张票！”抬手指着门里面人群中说：“在那里，就是那个人，拿票的是他兄弟。”
里面的一个人影刚要溜走，就被撤职的班长飞快地抱住，民兵几乎同时扑到，瞬间把他摁倒在地上。弟兄俩被拉扯到灯下，外形果然一模一样，不论是用放大镜还是显微镜，都看不出任何破绽，简直就是拔了二根汗毛的孙悟空再现！没有任何悬念，他俩被民兵带走了。
几天后，撤职的班长被县文教组和民兵指挥部联合表彰：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并责成学校撤销对他的处分，拻复职务。但学校没有召开大会，而是在放暑假前，每班传达新的决定。
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凤凰牌自行车票没搞到，那十七八块钱也不要了。
2023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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