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途中,我还在想,说好的大雪,如何还不下呢?
路边的树木飞快的倒退,冬日的萧瑟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表达的尽致。干瘪的枝条在风中摇动,在天光下的影子,跟随着依旧匆匆的旅人,仿佛也伴随了不知千里万里的路程,最终蜷缩脚下,漠然凝滞。
我正自怔忡,耳边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今年的大雪若是下来,麦子就有福气了。”我转过头,笑了,“咱家都多久没有种地了。”“哎呀,要是在十年之前冬天下大雪,家家都高兴……”母亲听见我的话,仿佛被勾起了徜徉在时间之河深处的记忆。
我心中一动,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走了如此远的旅程。
“从你出来上学,你就没怎么回去过,家里的人估计你见了也都不认识了,也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得你,你那时候小学就出来……”母亲谈兴渐浓,兴致勃勃的回想起和父亲一起带我离开家乡的日子,身边童稚的小妹也在拿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母亲,不住地催促着母亲讲以前的故事。
我眨眨眼睛,无可奈何的笑了,“那时候多小啊,几岁的年纪,那还记得那么多人,小时候认识的估计现在站在一起都不见的知道谁是谁,就算认出来,也不一定能说话说的到一起去了。”“那也是,那时候你才多大,也就是记不住。是吧?”母亲征求附和地朝向了父亲,开车的父亲侧过头看着我,“那可是,那时候出来才刚脱了开裆裤,现在都多大了。估计村里的人也都不认识你了。”我们被父亲的话逗乐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也真是,”母亲的笑着转过头,把倒在后排的笑着的小妹扶起来,“那时候咱们是过了年走的,小孩子们都在家,走的时候咱们还只有一辆三轮车,你爸在前面骑着,我和你坐在车斗里,那一群小孩儿们,良子,轮子,川子,还有老秦家和老李家的那几个小孩儿都跑过来送你,一堆孩儿们,还有那个小妮子,叫个什么……叫个……我咋想不起来了……那时你俩就总是在咱家一起吃饭,叫个啥来着……”“叶子……”我恍然间愣住了,被母亲的话带往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眉目清隽的女孩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趴在车斗里拉着我,哭着喊着,打滚,还打我母亲的样子,如此清晰。
“就她过来拉着你的哭的很什么似的,一脸的眼泪鼻涕,我给她擦了好几次,就因为她咱们本来是早上吃过饭就走的,结果等到上路都快中午了……”母亲越说越高兴,“小时候在庄上就你们玩的最好,吃饭在一起,睡都在一起,天天一起跑,那一回我记得你们俩去偷你大伯果园的桃,被狗追到家门口,还好咱家就在地头,要不然你家俩小孩儿能跑过那大狗,那大狗可厉害,那年有几个人想偷葡萄,我记得是仨人,那狗一下咬躺地上俩,那狗可厉害……”
“叶子……”我转过头向着窗外,目光开始在疏朗的天光里游离,思绪随着母亲的话题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略显颠簸的车载着我,仿佛是在时间的河里回溯,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而我陷得越来越深。
“哥哥,你怎么长得比我高呀?”旁边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认真的努力的扒着饭,小小的手拿着长长的筷子,很用力的把自己碗里的稀饭往嘴里扒拉,没时间去搭理她。我还记得那时候喜欢吃面疙瘩,自己碗里的疙瘩吃完了,就让母亲去锅里继续加,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了,我还想吃,于是就哇哇的哭了起来。“哥哥我给你啊你别哭了。”一个小碗推了过来,把我的碗拿了去,我看到碗里面有冒出来的疙瘩,便止住了哭声,再准备拿起筷子奋力的扒拉起来。我刚伸手,胳膊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拿住了,将我拖了起来,抬头一看是母亲,屁股上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禁不住又哭起来。直到身边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也哭了起来,母亲才松开我,我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再也不想起来。
“那时候你多不听话,要不是那小妮儿总是拽我裤脚,把我拽走,有多少你也被我打坏了……”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仿佛是在天边游离。
“哥哥,你等等我。”后面一阵哇哇的哭声,我一脸不耐烦的转过身,跑回去,“哎呀你怎么跑那么慢,慢死了,再跑这么慢我就不带你玩了。”她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哭的惊天动地。我蹲下来看着,一边使劲捏着她的鼻子,“还哭还哭,再哭不带你玩了……”哭声随着我捏鼻子一起一落,她噗嗤一下子笑了,仰着脸看着我,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弄了我一手,我伸手在她身上抿干净,拉着手站了起来,一脸嫌弃的看着她,“不哭了吧?”“嗯。”怯生生的声音,她低着头,偷偷的抬眼瞄着我,鼻涕长长一直滴答到了衣服上,双手拉着我的衣角,紧紧的,紧紧地跟着我,手指头捏的通红。
“你怎么跑的那么慢啊?”我一边扒拉着疙瘩,一边咕咕哝哝的埋怨她。她就在一边安静的扒着饭,她还不会用筷子,用手指在碗里捞来捞去,在我埋怨她的时候,就安静的吮吸着手指看着我。我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我拿起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还不快吃,一会儿我给你吃完。”她好像受了惊似的,抱着碗看着我,眼里晶莹。我伸手过去捏住了鼻子,“不许哭,吃饭!”她低下头继续吮吸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的碗又被拿走了,我看着碗里冒尖的疙瘩,又起劲儿的扒拉起来。
“我跟你说啊,你呢,就在这里看着,那只狗过来的时候就悄悄喊我,你可千万别过来,你跑的太慢,万一跑不掉可就被逮到了,听到没有?”我拉着她躲在果园的篱笆墙外,认真的叮嘱她。她呆呆的看着我,“嗯。好,等那只狗过来我就去喊你。”“真棒,真聪明,等着啊,我给你弄个大的桃儿。”我捏捏她的鼻子,趴在地上,顺着小洞钻了进去。大伯家的果园在周围是最大的果园子,当然也是唯一的果园,那时候都用粮食换水果,我母亲总是抠,不让我们吃。大伯还养了条大狗,专门用来看果园子,可厉害了。我脱了衣服抱着摘下的几个桃子朝着爬进来的洞走去,远远的便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撒腿就跑,直到爬了出来,我才看到她一个人在地上坐着揉着眼睛哭。“你吓我一跳,怎么了,那只狗不是没来吗?你哭啥?哎呀,别哭啦,看多大的桃子,咱俩偷偷吃了,快点来。”我拿起衣服拉着她就走。走着,她还是哭个不停,我忍不住了,捏住她的鼻子,一紧一松的逗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扑哧一声的笑了,仰着脸看着我,眼泪和鼻涕满脸,淌到了衣服上,“哥哥,我看见那只狗才哭的,我喊你你不答应,我害怕狗……”
我抬起头,“狗在哪儿呢?”只见篱笆转角处转出来一只黑色的大狗,长长的毛,长长的舌头,直直的向我们看过来,“妈呀……”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快跑啊……”手一哆嗦差点扔掉了手里的桃子,撒腿就跑,却被砖头绊倒在了地上,我爬起身转过头,她在后面磕磕绊绊,一边哭一边跑,“哇……你快点啊……啊……”我看着那只狗朝我们走过来,一边哆嗦,一边回过头拽住了她,“快跑呀……啊……哇呜呜……”她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角,紧紧的,一下一下的踩在我的脚后跟上,一双鞋全部被她踩掉了。我哭着回过头,看着那只狗开始汪汪叫,开始朝我们跑过来,“哇……”哭的更急了,情急之下我拿着手中包着桃子的衣服,朝那只狗扔了过去,转过头继续跑,身后狗的叫声仿佛就在屁股后面,愈发地紧迫。在明媚的天光里,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前面的光着脚跑着,后面的拽着前面的衣角紧紧的跟着,远处一只大狗踩着桃子,叫着,朝前面追着。知道咣当一声大铁门关上,两个小孩才靠着门瘫了下来,继续地哇哇的哭着,稚嫩的哭声在和煦的风里回荡,在柔柔的时光里回荡,越过了长长的深深的光阴,流淌到耳边,轻轻的在回响。
“今天都怪你,都怪你跑得慢,要不是桃子都能拿回来吃了。”我奋力的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数落着身边的她。她依旧怯生生的“嗯”,依旧悄悄地把碗换过来。我转过头,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伸手抹去了她嘴角的饭迹,在她衣服上抹干净,又捏住了她的鼻子,“都怪你不好好吃饭。连个大狗都跑不过,哼!”“哥哥你怎么跑那么快呀?”“那是因为我吃饭多呀,你看我每次都吃好多饭,你都不吃饭,当然跑不过大狗啦!笨死了!”
“哦。”她低下头,怯生生的回答。抬起头把自己的碗推到我面前,把我的碗拉了回去,捧起碗朝着我傻傻的笑。“笨死了,以后不跟你换啦,我告诉你啊,多吃疙瘩就跑得快啦,你多吃疙瘩,也能跑得快啦,笨死了。都怪你跑得慢。好大的桃子,哼哼。”我抓过碗,把碗里的疙瘩都挑到她的碗里,她捧着碗朝我傻傻的笑,“赶紧吃,笨!”我捏着她的鼻子,托着她的碗,她一口饭喷了出来,我在旁边哈哈大笑,她流着泪,看着我笑,也一起笑了起来。
“那时候你俩在一起你总是欺负她,现在好了,估计你俩站在一起,你也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你了。”母亲的话唤回了我的思绪,我轻轻扯开嘴角,吐了口气,“是呀……”我低下头,看着掌心密密麻麻的纹路,有多少纹路,是她曾经用手心的汗水填满过的呀……
这一刻,我发现,我对她的思念,无比强烈。
车的嘀嘀鸣叫惊醒了我,入目熟悉的景色和记忆中逐渐重叠,我知道这是生我养我的村庄,是我和父母在很久前离开过的地方。父亲热情的打着招呼,一边将车停在家门口。我拉着妹妹,举目四望,一张张陌生而亲切的笑脸,莫名的疏离感和悲伤在心中萦绕。母亲拉着我开始一个个的见礼,我机械似的笑着称呼介绍过来的每一个人,眼前却浮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你们家女儿长得可好看了,你们是真有福气啊,有那么多孩子,还有个这么好看的闺女。”母亲坐在大门口织毛衣,身边也坐着一群人有的在纺纱,有的在缝衣服,母亲一边忙着,一边对身边的一个做衣服的阿姨说话。那个阿姨满脸笑意,“哎呀看你说的,你们的娃儿也长的多好,你们也是有福气呀,也是有福气啊,哈哈。”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在墙角处往蚂蚁窝灌水的我,“哎呀,俺这个可不像你们那个那么乖,一天不打,上房子揭瓦,就得叫他瞅瞅,你们妮儿多老实……你给我过来!”我走到母亲身边,看着阿姨身边拿着布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儿的头,忽闪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拿着布撕扯的小手,阿姨笑着对她说,“叫哥哥。”她低着头瞄着我,轻轻的唤,“哥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不理会母亲说了些什么,拉起她的手,“走啊我带你去看那个蚂蚁窝,里面好多蚂蚁……”“哥哥你等等我……”她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只手抓着我的衣角,紧紧的,手通红,紧紧的跟着我。“哎呀你把我鞋踩掉啦……”我蹲下,提好鞋子,她傻傻的看着我笑,我伸手捏住了鼻子,“不许踩我鞋子啦,听到没有?”
“嗯。”她怯生生的回答,傻傻的笑。紧紧的跟着我,慢慢的踩掉我的鞋子。
“哎呀……你真是,又踩我,笨死啦……”
“诶,你们妮儿回来没有,那时候他俩玩的可好了,这回回来估计还不认识了。”母亲带着我来到一个阿姨前面,热情的拉着阿姨的手,一边四周得看,一边问道。
“哎呀,你们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孩儿们都长多大了,现在估计见面也认不出来了,你看你这孩儿,长多好,这么高的个子,长得还好看。你也是不显老啊。”阿姨拉着母亲的手,爽朗的笑着。
“哎呀,看你说的,你也还年轻啊,这么多孩儿们,你也可累,看着和以前一样啊,我走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啊,哈哈。”母亲认真打量着阿姨,笑着说道。
“哎呀,看你说的,哈哈。来过来,这是妮儿。”阿姨转头招呼出来一个女孩子,纤细的身子,转身之间看到头发长长的,用黑色的发带淡淡的圈着,“这是你阿姨,出去好多年了,现在才回来,叫阿姨。”
“阿姨好。”轻轻的声音。
“这就是你小时候一起玩的,你俩那时候在一起玩多好,你那时候天天在你阿姨家吃饭,不知道吃了你阿姨多少粮食啊,哈哈。”阿姨拉着她转向我,“哈哈,这都说到哪儿去了,我这孩子天天领着她疯跑,没把她带疯就不错了,哈哈。”母亲拉着女孩儿的手介绍道,“这是我那个孩儿,你俩小时候在一起经常玩的,还认得不?”我笑着,认真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她看着我,浅浅的笑着,眼中却并无更多笑意,有的只是几分淡淡的疏离。
“行了,你俩说说话,咱们一起说说话去,小孩儿们让他们自己玩吧。”母亲和阿姨挽着手远去。我静止原地,微笑着,打量着。
她淡淡的笑着,嘴角微微上挑,鼻翼轻颤,“你好。”“你好。”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手放在口袋里,装作很自在的样子。她好像很自然,只是我低头的时候,看到她放在身前交握的双手,用力的握着,通红的手。我突然不那么紧张了,或许一切都已经改变,但还有一点熟悉的在保留着,我都会觉得很亲切。
“好久不见。”我摸了下鼻子,讪笑着说了一句。“嗯,好久不见。”她轻轻侧了身子,回答道。
“额……今天天气不错,是吧?”
“嗯,挺好的。”
“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样?”我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挺好的。你呢?”
“哈哈,我也挺好的……哈哈。”我摊摊手,笑了几下。她也笑了。
“嗯……行吧……那我去看看我爸。刚才就没见他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往四周望了望,对她说。
“嗯,好。”她微微笑着望着我,点点头。手依旧握着。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回头再看时,她已经和别的女孩儿说说笑笑了。“呵……”我轻吐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那么强烈的思念,在归家的路程里,如同一道道深色的藤蔓,随着家乡的愈来愈近,它便缠得我愈来愈紧,或许是近乡情更怯,或许只是因为她,我想到要和她见面,这样的思念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么多年的忘记,这么多年的一个人,仿佛是岁月在我身边和心里深藏起来的寂寞和悲伤被这段旅途重新唤醒,那么沉重的思念,几乎让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要哭出来。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浅浅的的微笑里。“时间呵……”我真的,很无奈。
“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大雪。
“快起来,下雪了。”母亲拍打着我的房门。待我穿戴整齐出门看雪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厚了。白茫茫的天地,大雪纷纷而落,山河银装素裹,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白色的花海里。一直期待的大雪终究没有让人失望,洁白的雪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大门外传来小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我也跟着笑了。“上一次这么大的雪,还是没有离开这里的时候。今年这麦子指定好了。”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妈,我出去看雪了。”我唤了一声。“去吧。”
我走出大门,来到印象中的大伯的果园,早已经变成了庄稼地,篱笆墙拆除了,只有田垄,甚至连田垄都已经被大雪覆盖看不清了,唯一能分辨的,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原野和天空的分界。苍茫的天地之间,星星点点的村庄点缀着,它们安静的伫立着,伴随着村里村外不知岁月的松柏,哺育着在四季轮回中不断更迭的生命,时间在它们身上和心里流淌,在这稳重而坚毅的土地上,承接着一年又一年上天降下的雨露恩泽,同样的,也冲刷着曾经那么美好那么纯真的情感和心灵。
我稍稍的站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似乎是忧伤,或者是怅惘,或者是其他的一些情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惊醒,摇了摇头,便往家走。
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她,她好像是在堆雪人,一大堆人都在堆雪人,不过大多都是孩子。她那么大了,也在堆雪人,我轻轻的笑了。我望向她,她的雪人是单独的,离别人稍稍的远了些,便愈发的明显了。我站住了脚步,她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对上了我的眼睛。依旧是浅浅的笑了一下。我轻挑嘴角,觉得不太喜欢这个表情,便点点头,径直回家了。
家中母亲做好了饭,一家人围坐桌前,看着门外的大雪,也颇有意趣。
“哎呦,这都多少年没在家里看过雪了,咱们也是,这么多年过年都没怎么回来啊,时间过得真快。”母亲端着碗搬个凳子坐到了门边,望着门外的大雪感慨道。
“那可是。咱们在外面也少见这么大的雪,上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我记得好像还是在家……啊,对了,就是咱们出去的那一年冬天。那年雪下的大。”父亲提着筷子,也陷入了回忆。“那一年雪大,你还记得不,那一年咱孩儿跟那个小孩儿一起跳到雪堆里,那正好是个沟,就露个头出来,吓我一跳,他们还可高兴……你还记得不?”父亲转过头看着我。
我癔症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那就是你跟那个妮儿一起干的好事儿。叫你吃饭你不吃,还拉着不让人家吃,我想逮着你打一顿,你倒好,拉着人家跑了,钻到沟里,就露个头出来,到最后找你们的人都去看笑话了,哈哈哈哈。”母亲总是记得那些犄角旮旯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我听着也笑了起来。是啊,当年下雪的时候,也真的很好玩。
是啊,以前每年下雪我们都会堆雪人,每次都是我们两个不跟他们人多的在一起,都是在边上堆两个。我一个,她一个。
“走吧我们去堆雪人。”我拉着她跑到大伯的果园旁边的空地里,那里总是很少大人去,小孩儿们也不远跑那么远,只有我们知道,那里的雪最厚,最白,最干净。“堆几个呀?”我一边团雪,一边问她,她总是怯生生的,“堆两个吧。咱俩一人一个。”“哎呀,两个多费事,一个就好啦,反正你就是我的小跟班,你就不用我啦,我们堆一个就好啦。”我丝毫不管她说的啥,直接开始堆了。她在旁边认真的团雪,手通红的。我堆好了雪人,插上耳朵,鼻子,眼睛,觉得看起来棒极了。“哈哈哈哈,好看不?这就是我啦,哈哈哈。”我得意洋洋的对她炫耀。“眼睛是不是不好看呀?你看你用的一个方的石头,一个是圆的石头……”“哎呀。好啦好啦,我说好看就好看啦,就好看,这样就行啦。”她看了看我,忽然就跑了。“诶你跑哪儿去啊?”我撒腿就追,结果就跟着她跑遍了整个村庄,捡来了两个圆圆的石头,把我偷懒用的不规则的眼睛换了下来。“哎呀……我……我说,就是个眼睛,能看……能看就行了嘛。”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倒是一点都不累。“看来以后,疙瘩还是我吃吧。这么吃饭,我都快跑不过你了,哎呀……累死我了……”我坐在一旁呼哧呼哧喘气,而她却像是不知道累一样,又开始忙前忙后。我就坐着看着她,脸红扑扑的,手通红的,头发辫在风中一摇一摇的,好看极了。很快的,在我的雪人背后,又立起来了一座雪人,手大大的张开着,比我的雪人的手还要长。“哎呀,你的手怎么能比我的长呢,没我的长才对嘛。”我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一截。她低着头瞄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长长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下坐地上了。“哎呀,别哭啦,不要哭啦。你的手本来就是没有我的长嘛。你说是不是,来咱俩比比。”我伸出胳膊,和她的放在一起,“你看,是吧。”她看了一眼,“哇”哭的更撕心裂肺了。
“啊呀,好啦好啦,不要哭啦。”我捏住她的鼻子,一紧一松的逗她,可这次再也不管用了,依旧是撕心裂肺的哭着。我在旁边使劲儿劝,到最后我自己也哭了起来。看到我哭了,她慢慢不哭了,慢慢的从地上起来,过来把我的眼泪擦干,我看她不哭了,我也不哭了。她见我不哭了,“哇”的一下又开始了……
“好啦,你的手比我长,好不啦?”我过去又把她的雪人手臂接上,她看了看手臂,还拿着她的手臂比划了一下,这才不哭了。我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这样吧,我给你换个姿势啊。”我抓住她的雪人的两支手臂,慢慢的将手移到了我的雪人的衣角上,就像是她拉着我走一样。她高兴极了,“哥哥,这个是我,那个是你。你看哇好像呀,咯咯咯咯~”
“是呀,我把鼻子嘴巴耳朵做好,你去找石头吧,眼睛就交给你啦,以后咱们的雪人,就是你找好眼睛啦。”我一边做一边说。
“嗯,好的,哥哥。”她抬起头,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两个雪人中间,回荡在我的心里。
“你不出去堆雪人啊?”母亲在问我了,我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都这么大了,还堆什么雪人。哎呀,不堆了……”
“妈我出去堆雪人啦。”妹妹胡乱吃了几口,就跑出去了,“诶你这孩子,吃好饭再出去啊……”母亲欲追不及,“你赶紧去看看你妹妹,注意安全啊。”“好。”我放下手中的碗,紧跟着出了门,路上我忍不住看了她堆得雪人,远远的只能看到她堆了一个,好像还没有堆完,帽子和耳朵都没有做好,人却不见了。“回家吃饭了吧。”我这么想着,跟上我妹妹。
时间依旧很快。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我们在家里度过了一年伊始的大雪,第五天,我们早上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家。因为温度回升的很快,雪都快化完了,所以路上走起来会很通畅,不会有什么危险。
“要走了,你不去和他们道个别?”母亲对我说。
“谁呀?谁们?”
“小时候一起玩的呀,小时候那么好,你们……”
“哎呀,不用了。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还有好多不认识呢。”
“那那个谁,叶子,你不去道个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记得小时候你要走她可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叫你走……”
我怔住了。我确实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为了告别。
“那我出去一下。”我对母亲说。
“去吧,咱们待会儿就走,你快点啊。”
“嗯,好。”
我走出大门,突然想起来忘了她家是住在哪儿的,这么多年村子里变化太大,好多家都盖了房子,都挪了位置,她家在哪儿,我一脸茫然。
“呵,大概是老天让如此吧……”我一声轻叹,转身准备推门进屋。
我突然想起来,她前些天堆得雪人。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驱使,我想去看看。
我慢慢的寻找着那个雪人的位置。却怎么也没找到,记得是一个没有帽子没有耳朵的雪人,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最相像的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雪人,只有一个大头,在旁边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手臂都断掉了,好丑。我看着,笑了起来。我抬起头,轻吐了口气,低头寻找回去的路。或许这段岁月里,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与之相伴的那么多东西。都失去了。而失去的,终究无法再找回了。我可以找到去往任何方向的路,却终究无法再回头踏上来时的路,再不能回首去追溯那一段旅程。已经走过了,便无法再回头。就像是背着装满盐的行囊的驴子,趟过了光阴的河流,上岸时,囊中已是空空,余下的只有淡淡的咸味。
我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眼角恍然瞄见了地面,两个雪人中间,似乎还有一截。我心下巨颤,急忙蹲下,那是一截圆柱一样的雪团,正正地躺在两个雪人中间。我仔细再看旁边雪人的手臂,它丑丑的顶着什么都没有的大雪团子,当作头颅,手臂却直直的伸向了前面雪人的衣角。我的头轰隆一声,一股热流从内心最深处涌出,瞬间从眼眶汹涌而出。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么多前的那个冬天,她紧紧的抓住我的衣角,和我一起堆得那个雪人。
“哇……”
“哎呀,别哭啦,不要哭啦。你的手本来就是没有我的长嘛。你说是不是,来咱俩比比。
“哇……”
“啊呀,好啦好啦,不要哭啦。”
“哇……”
“好啦,你的手比我长,好不啦?”
“嗯……呜呜……”
“这样吧,我给你换个姿势啊。”我抓住她的雪人的两支手臂,慢慢的将手移到了我的雪人的衣角上,就像是她拉着我走一样。
“哥哥,这个是我,那个是你。你看哇好像呀,咯咯咯咯~”
“是呀,我把鼻子嘴巴耳朵做好,你去找石头吧,眼睛就交给你啦,以后咱们的雪人,就是你找好眼睛啦。”
“嗯,好的,哥哥。”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岁月曾经偷走了我们那么多东西,但终究留给了我们一些最美好的,我以为我所丢失的,再也找不回来,但这些最美好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铭记啊,每一个参与过我们生命中美好瞬间的人们,都会帮我们铭记这一刻,铭记美好的,铭记永远值得怀念的,铭记着心中初初的,最纯最真的感动。那个把碗推到我面前的女孩子,紧紧的抓着我的衣角叫我哥哥的女孩子,慢慢的无比坚定的踩掉我的鞋子的女孩子,叫我怎么忘得了你……
“哥哥……”
我泪流满面,转过身,她低着头,忽闪忽闪的眼睛瞄着我,长长的睫毛在颤动,我看到她缓慢地,却坚定的伸出手,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衣角,紧紧的握着,手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她扬起头望着我,不再有鼻涕,唯一不变的是在脸上肆虐的泪水,如同一场山洪的爆发,无声,而汹涌。
“叶子……”
“哥哥,每一年我都在堆雪人。”她哽咽着。
“对不起……”我流着泪,拭去她的泪。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可你总是不回来呀……哇……”撕心裂肺的哭。那么长的时间里,她一个人,是怎么守着两个孤单的雪人,度过每一个漫长的冬天……
“对不起……”我笑着流泪,望着她,捏住她的鼻子,“叶子……”我一直以为我快要忘了你啊……可我现在才知道,你在我记忆的每一处沟壑里,在我的掌心的每一道纹络里,在我呼吸的每一分钟里,在我的每一份每一份长长的、深深的思念里。
“噗嗤……你就会捏我鼻子……”她流着泪笑起来。我笑着拥她入怀。泪水落在我的怀里,
“哥哥,我们把雪人堆完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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