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

我们羡慕别人的世界，别人羡慕我们的生活。这就是生活。

——题记

十几年后，我和黑牛终于冰释前嫌，相逢一笑泯了恩仇。

微风轻轻地吹，金色的麦浪在夜色里翻涌，月光还是那么冰凉。我和黑牛坐在田间地头，一人一瓶啤酒，就着夜色，喝着喝着就醉了。

黑牛七岁大的儿子打来电话，要黑牛回家吃饭。黑牛答应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走了。

我见过黑牛的儿子，皮肤黑黝黝的，健壮的像一头小公牛，和黑牛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很是粗壮。

黑牛姓李，几乎没人能叫得出他的真名。从小我们就只叫他“黑牛”。

那个时候，武侠还很盛行，和所有年少轻狂一样，黑牛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剑客，一个大侠，一个英雄。少年人对梦想乃至幻想总是有着偏执般的热情，那个时候的我们，向往江湖，向往爱情，向往佳人美酒，快意恩仇。

黑牛一度想要出家，整天央求黑牛爹将他送到嵩山少林寺拜师学艺。黑牛爹忍无可忍，痛扁了黑牛一顿后，扔给黑牛一捆绳子，让黑牛去村子外的小树林捡些柴火。

黑牛躺在小树林的草地上郁闷不已。我开导黑牛：“你爹不让你去，你就不会自己去吗？”

黑牛深受启发。电影中的英雄豪杰从来都是孤身犯险，中途遭受各种非人的待遇。比如被仇家追杀，比如被人受伤，比如坠崖。之后方能遇见世外高人亦或捡到绝世神功的秘籍，从而习得神功，迎娶佳人，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黑牛在小树林洒泪分别。黑牛挥一挥手，扛着我从家里偷出来半斤腊肉，坚定地朝着嵩山少林寺的方向走去。

我将黑牛捡的柴火拉回家。路上，看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我突然感觉很委屈。

明明我也可以像黑牛一样去拜师学艺，成为盖世英雄，然后脚踏七彩祥云，迎娶佳人，走上人生巅峰。

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全世界，委屈的哭了。

少年的欢乐忧愁，常常来的莫名其妙。我们常常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全世界，也常常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那个时候，我们比任何人都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墨墨看见我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失去全世界的伤痛之中。她将鞭子在空中挥了几挥，自由散漫的羊群就乖乖排起队朝村子走去。

墨墨是村东头刘爷爷的外孙女。墨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爷爷奶奶嫌墨墨是女孩儿，想将她送人。刘爷爷听说后，和亲家大吵了一架，将墨墨领回家自己抚养。

我去过刘爷爷的家，是一栋非常漂亮的二层小楼，据说是刘爷爷的儿子给刘爷爷盖的。刘爷爷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刘爷爷喜欢我们到他家去玩，热闹。

刘爷爷闲不住，在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蔬菜和水果，还养了一群山羊。墨墨从懂事起就和刘爷爷一起放羊，一条鞭子使得游刃有余。

墨墨白了我一眼：“一个大男子汉，哭什么哭！”

我没有理她，我知道她一定没法理解我的悲伤。而我不能理解的，是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无比的委屈，没出息的哭得更厉害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能够假装自己无比坚强。而一旦有温暖靠近，便能轻易摧毁我的城防。

墨墨皱了皱眉头：“我给你唱支歌吧，你别哭了，丢人死了。”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

今宵别梦寒。

墨墨唱的可真好听呀，就像这漫天绚烂的云彩，就像这微笑的夕阳。那一刻，我忘记了黑牛，忘记了英雄梦想，也忘记了全世界。

我们后来回忆这一天。墨墨说，我那天哭的傻极了。我说，你唱的歌真好听。

那天半夜。我被村子里嘈杂的声音吵醒。整个村子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被老村长集中在一起。老村长讲着什么话，旁边是黑牛的哭泣的母亲和父亲。所有人都在说着什么，表情焦急，任我怎么努力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在人群里看见墨墨和刘爷爷，便挤了过去。

墨墨说：“黑牛丢了，村长正发动全村人一起帮忙找人呢。”

“黑牛上少林寺去了。没丢。”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还送了他半斤腊肉充饥呢。”

刘爷爷笑眯眯地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挤到村长身边说了些什么。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无数人围着我，我看见无数张嘴在动，吓得呆了。墨墨赶忙拉着我逃开了。

黑牛在天亮的时候被带回家，不出意外的被黑牛爹打的三天不能下床。我则被罚捡一个月的柴火。

墨墨听说后嘿嘿一笑：“活该。让你们瞎折腾。”

第一次见墨墨的时候，我和黑牛正手忙脚乱的拔鸡毛。这是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张寡妇家偷来的老母鸡。

黑牛说，英雄要学会在各种情况下生存，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烤鸡实乃英雄豪杰的必备技能。

墨墨指挥羊群包围了我们，我的手一松，拔了一半鸡毛的老母鸡发了疯一样四处逃窜，想要逃出升天。

墨墨看着逃跑的老母鸡，“咯咯”的笑了。我回过神来，急忙叫道：“快抓住它呀！”

最后，我们成功的抓住了它，并且在墨墨的指挥下完成了烤鸡。黑牛很得意，觉得自己离英雄豪杰又近了一步。

吃的心满意足地墨墨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好吃的记得分我。我给你们唱支歌吧。”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们三个都腻在一起。放羊，钓鱼，偷鸡成了我们必备的功课。墨墨高兴地时候，还会逼着我和黑牛唱歌，然后嘲笑我们。

黑牛在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对英雄的兴趣以及对佳人美酒的向往。

我一直不明白，如果有一天，剑客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长剑，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感到的会是幸福，还是遗憾呢？

小学毕业后，我们的事情莫名其妙的多了起来，三个人再也没有时间像以前一样在一起玩耍。我们都在忙着升学，忙着工作。忙着生存。

黑牛高中退了学，去南方打工，临别时嘱咐我，照顾好墨墨。

我想起某一次，黑牛望着小河边唱歌的墨墨，对我说：“嘿，你看。长大了，我一定要娶墨墨当媳妇儿。”黑牛的眼神里放着光，目光坚定，像极了黑牛说要去少林寺那次。

我不记得是不是曾经和黑牛约定，要一起守护墨墨。但当黑牛听说墨墨被隔壁班的小流氓骚扰我却无动于衷时，便恶狠狠地和我绝交了。

黑牛带了十几个工友从千里之外杀奔而来，把那个小流氓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件事惊动了警察，闹得很大。黑牛很长一段时间都音信全无，墨墨也不得不转了校。

我们三个人失散了。刘爷爷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黑牛和墨墨。他们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不被任何人看见。

十几年后，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我惊讶的发现黑牛和墨墨组成了家庭，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对于剑客来说，有比手中的剑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羡慕的江湖，一直渴望的，是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