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写作《诗衍例话》的笔,是因为两个诗人对骂起来。开骂的是诗人“食指”,怼回来的是诗人余秀华。
事件
食指在一场新书发布会上批评余秀华:作为从农村出来的诗人,从来不提农民生活的痛苦、对小康生活的向往,不考虑人类的命运、祖国的未来,只向往喝喝咖啡、打打炮,评论界不应该把她捧红。
余秀华则连续发布微博开怼,称食指为“倚老卖老,老态龙钟,老奸巨猾,老着脸皮,老调重弹,老谋深算,老大无成,老而不死。”还有一篇博客文章题目是《兼致食指,不是谁都有说真话的能力》。
人物
对骂的主角都是注定要,也已经被写进当代诗歌史的诗人。
食指,本名郭路生,是和北岛同时期的诗人,是朦胧诗的代表。北岛一首《我不相信》名震江湖,食指则有《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奠定地位。至今人们还把这两首诗相提并论,认为是对文革及那个时代的深刻反思。
余秀华,湖北某农村的农民,因患有脑瘫,赋闲在家,诗歌主题多关于她的爱情、亲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残疾和无法摆脱的封闭村子。成名作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两个人都很有才华,更有激情。这次对骂虽不见才华之处,但激情是有目共睹。
本质
对骂的本质是什么?
看网上评论,大致可归结为:老诗人骂新诗人,男诗人骂女诗人,大诗人骂脑瘫诗人,高端群体骂弱势群体。……诸如此类标签,都非对骂的本质。
两诗人对骂的本质,是两种时代诗风的碰撞。这种碰撞不可调和,即便抛开这些标签,对骂也可能发生。
食指主张诗歌应该宏大叙事,应该有大情怀,指责的是“吟哦性情”的小情调。
在我看来,这场争论并没有什么稀奇。我正在写的《诗衍例话》是一部中国诗史,可以说,诗歌历史上的所有论战,几乎都是“大情怀”与“小情调”的交锋,都是“家国情怀”与“个人情调”的对怼。
在两种诗风交替而行的时候,出现这种争论,实在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即便如此,两诗人的对怼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历史上的首次对怼
诗歌历史上第一次成规模的争辩发生在初唐,那是陈子昂代表的新诗风对延自六朝的齐梁体的激烈批判而引起的论战。这场论战一直持续到盛唐即将结束的杜甫时代,才以指责者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有人认为,新生事物获得胜利,这是历史规律啊!——其实情况恰好不是这样,大家知道,陈子昂的主张是“复古”,最终获得胜利,也和唐代古文运动的大背景的加持有关。
陈子昂反对的六朝齐梁体是什么鬼?是内容空洞、境界狭小而在文字华美浮艳上下功夫的“乏美诗风”。乏,思想贫瘠、内容贫乏。美,雕琢字句,刻求唯美。美,不是毛病。乏,才是病根。齐梁体最后发展为“艳情诗”,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内容空洞、境界狭小”的含义。
陈子昂所说的“复古”,就是要让诗歌回归到《诗经》的“风雅”和《离骚》的“兴寄”。所谓“兴寄”,就是诗歌要有深刻的思想内涵。“风雅”就是对宏大主题的强烈关注,古人称之为对社会的“讽谏”。表现在诗歌题材上,对国家形势的关注、对民众生活的关注,一般会表现为强烈的现实批判主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愤青。
杜甫的《丽人行》、“三吏三别”,白居易以《卖炭翁》为代表的“新乐府诗”,都属于“风雅”、“兴寄”之作。
他们认为,大情怀是诗歌的精神实质,抒发个人小情调的诗不应该成为诗坛主流。
杜甫、白居易其实也有小情调的诗。可见他们反对的不是小情调的诗,而是反对这种诗风占据诗坛主流,就像六朝齐梁体盛行的时代那样。
所以,这是“大情怀”与“小情调”两种诗风的对怼。
历代对怼回顾
为什么会出现“小情调”成为主流的诗风?
因为时代风气的萎靡不振,因为文人群体的集体颓废,因为官方对言论的钳制。乏美诗风,是乱世时风和末世情节的征兆和反映。
历史上乏美诗风兴盛的几个时期都是乱世、末世或文祸严重的时期。
1、齐梁体的六朝时期,南朝社会稳定,物产丰富,而南北分制的局势无力改变,于是士大夫们及时享乐。
2、晚唐诗风的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外族入侵,宦官当道,于是士大夫失去对社会的信息,转而归隐山林的情绪成为社会风气。
3、山林诗派的五代时期,天下大分裂,全国没有政治中心。北方五代,武夫当道;周边诸国,稍微安定。这种没有前途和希望的安定生活,是滋生齐梁体的土壤,于是五代诗风延续晚唐诗风的萎靡,进而成为山林诗派。这个时期的南唐、两蜀都盛行“艳体诗”,不过是六朝的重复。
4、晚唐诗派的北宋初期,情况与初唐相似,延续而来的五代诗风占据民间诗坛的主流。而同时,士大夫们流行“西昆体”。西昆体追求字句雕琢,炫耀典故,用这些形式主义的外衣,包掩着相互酬唱的无聊情绪。于是出现了范仲淹、欧阳修的诗文革新运动,他们的主张毫无意外地与陈子昂相同,诗歌要回归“风雅”和“兴寄”。于是出现了苏轼这一派诗人,对其矫正。
5、江西诗派的北宋末年,官方对文人的言论进行有史以来最严酷的限制,禁止刊刻、传播、收藏一些诗人的诗集。这种专制风气下,出现了以黄庭坚为核心的“江西诗派”。他们直接认为,诗歌就不应该表现大情怀,只是闲适享乐的“末技”。于是出现了陆游这一派,对其矫正。
6、“四灵诗派”南宋晚期,主和派的主张带来了南宋的短时期安定,朝堂之上及时行乐风气严重。有志之士与民间士人看不到国家的希望,于是退居山林,吟咏风景,以“永嘉四灵”为代表的这种空洞而华美的诗风,流行来开。
7、“江湖诗派”的南宋末期,全社会都感受到末世情节,于是江湖诗派把“四灵诗派”的乏美诗风发挥到极致。直到文天祥,宋代诗风才重新振作了一下,来了个末世的有力豹尾。
对江湖诗派的矫正,是明初诗人的任务。而明末又出现乏美诗风,矫正它的是清初诗人。如此循环往复,不再列举,实在没有什么新鲜的。
当代诗风
从历史角度看,今天发生的两诗人对怼,实在是早晚要发生的事儿,发生的形式或许是对骂,或许是论战。而以对骂开端,引起社会关注,确实有网络时代的特色。
不得不说说诗人食指。食指的《相信未来》写于1968年,诗的开头是: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是文革后期诗人群体的觉醒和反思,诗歌从政治口号回归到诗歌的本源。文学性的诗味儿,是回归的外部特征,其内核是对整个时代的反思,而对未来的观望。那个时代的诗人,北岛、食指、舒婷,都具有这种宏大主题关注的“士大夫情怀”。
什么是“士大夫情怀”?就是“以天下为己任”、“进亦忧退亦忧”的对社会政治现实的高度敏感和强烈关注。
士大夫精神,就是传统知识人的风骨。
士大夫精神,就是你们说的愤青。
不得不说,当代诗人群体失去的就是这种士大夫情怀,而这正是中国诗歌的生命所在。他们生活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泯然众人。
这一点,和历史上历次乏美诗风的流行,没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才会出现《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样的个人情思的诗歌,并且受到社会的追捧。
余秀华是很好的诗人,她的诗里有着深沉的情感,这和她所关注的题材的局限、视野的逼仄、情怀的狭小无关。只要有这种深沉的情感,就是好诗。
可以说,更多的诗人还达不到余秀华的高度。无病呻吟,无聊表达,占据当代诗坛的主流阵地。这些语言技巧尽其能事,而内容贫乏、思想贫瘠,甚至感情温吞的诗风,充斥在你所能见到诗的地方,尤其以你朋友圈那些所谓诗人的诗为显著。
小情怀、小情调也可以有好诗,包括历代被批判的齐梁体、晚唐体、山林诗派等等,古往今来也不乏让人赏心悦目的佳作。
问题是,不是乏美诗风不可行,而是不该成为诗坛主流。但乏美诗风成为时代主流,那不是诗人的问题,而是时代的问题。
这,正是发生在当今的两诗人的对怼的现实意义。
诗风之病,是时代之病。
不过,时代影响甚至形成诗风,而诗风的转变需要时代的转变。历史上批判乏美诗风而获得成功的,都有深刻的时代背景。能够获得成功的时代,是积极向上、情绪昂扬的时代。这种时代精神反映到诗歌,才成为对乏美诗派的有力反驳。
对怼不可能改变诗风,因为你对怼的是整个时代风气。
网友评论
看了食指发表演讲的视频,他应该是在批评诗歌界吹捧抬高余秀毕的这种现象,而不是仅仅批评或者攻击余秀华单个人不关心人类。现在的诗歌文学界已经到了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地步,本来就应该有的文艺批评现在基本上都演变成泼妇骂街,请问诗人的情怀何在?我们读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读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很可惜,真的诗人走了,但留下了诗。现在所谓的诗人还叫诗人么,有病装蒜,无病呻吟,能写几句就翘起尾巴,狗咬狗一嘴毛。诗歌的堕落不是诗的堕落,是诗人的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