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说金庸》一书,窃以为,是开启金庸小说艺术之门的一把金钥匙。
何以见得?
容我后文细谈。
这里不妨先交代作者胡菊人与金庸的结缘。
话说金庸大侠1959年创办《明报》,后又创办《明报月刊》并自掌编务,终感力难兼顾,乃物色了胡菊人接掌总编辑。
金大侠是怎样发现胡菊人的呢?
胡菊人回忆:
“当时,我为《明月》所写的一篇谈美国披头士的文章引起了查先生的注意。他欣赏我在美新处任职,却敢写批评美国的文章。”
胡胆识、才能过人,金眼前、心头一亮。
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也。
胡菊人没辜负伯乐厚望,编《明月》12年,办得有声有色,打造出一面海内外知识分子刊物的名牌。
金巨眼识胡,胡则对金的小说深有研究,其独特见地,于《小说金庸》一书尽现矣。
2、
胡菊人于1996年移居加拿大后,在《明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版写有《小说金庸》专栏,后结集出书,以飨金迷。
此书首篇《小说的“小说”》,作者释书名:
“顾名思义,是谈金庸的小说,另一意思,是‘小小的说’而不是‘大大的说’……一种闲话式的‘小谈’而已”。‘大大的说’就是学术研究。”
虽曰“小谈”,因谈者内力深厚,“以气御剑”,随手挥舞,皆成妙招也。
3、
且看书中谈《人物塑造》:
“人物是小说的生命,无论布局如何精妙,结构如何严谨,文字如何优美,人物写不好,终是最大的缺失。”
“一定要用人物自己的言语、行为来表现,这样人物才会站得起来、活得起来,给读者如见真人一样。”
这里指出了金庸学自中国古典小说的绝活儿。
以乔峰出场为例,他“喝酒数十大碗不醉,与段誉谈得投契,就要结为金兰兄弟,豪迈之气尽出。继之写他面对丐帮叛变,处理得干净利落,决断明快……叛变乃告平伏。”
故此,作者称“金庸塑造人物的才能,有大小说家的本领。
4、
谈《布局与悬念》:
“若论布局与悬疑性,金庸小说倒是精彩绝伦,这正是它吸引这么多读者的主要原因。”
举《天龙八部》和《射雕》为例,前者乔峰身世揭露之后,当年雁门关外恶战的带头大哥是谁?乔峰追寻的大恶人又是谁?后者江南五怪之死,凶手是否黄药师?郭、黄由爱人变仇人,结局如何?无不曲折奇诡、扑朔迷离,令读者欲罢不能,非追个究竟不可,最后真相大白,又不禁恍然大悟。
作者乃又赞金庸小说布局手法“直追最精密的侦探小说,奇巧之中入情入理,……”
5、
谈《组织结构》——
作者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不如西方,金庸“取用了各种欧美的小说技法。”
金庸小说结构严密,前后呼应,首尾相顾,“其重要人物不会到后来消失了,人物间的纠结不会到最后仍然没有解决,一个情节与下一个情节的相连相扣,都有脉络可寻,有些不明的案件,最后真相大白。”
以《倚天》为例,俞岱岩之受害残废,是个震骇人心的案子,如同无头公案,凶手究竟是谁?书中时间过去二十多年,中间多少故事,从第三回直到第二十四回,武当山上赵敏率众挑战张三丰时,才乍然被俞岱岩认出阿三乃是当年真凶,“如此首尾相扣,千里结穴,岂非是结构中的妙笔?”
6、
谈《金庸文体》——
作者认为,金庸小说的语言,是按照中国旧小说传统的文字风格来写的,即古典白话,是宋话本以来传下来的白话,经金庸而“薪传”至今,是金庸小说一大成就。
金庸小说文白相间,浑然天成,读来顺当、自然。
如《倚天》中一段:
“(郭襄)想到杨过,心头又是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落花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
——连用七个叠字,可与李清照《声声慢》媲美。
7、
当然,谈金庸小说,作者并非毫无保留地赞美,亦不乏挑错之处。
譬如谈到情节,即指出金庸小说不少漏洞。
《笑傲江湖》中《授谱》一回,写令狐冲与仪琳在荒野中听到弹琴吹箫之声,“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
作者作《不可能走着弹琴》一文,指出这一细节“于事理之所不能。吹箫可以边走边吹,但弹琴不可以边走边弹。弹琴要将琴放置,以两手来弹。但曲洋在走着的时候,琴放在哪里?他不能一面用手托琴又用手弹琴。”
有趣的是,作者随即代金庸开脱,“这是作者一时想不到的疏忽,”又代作者出主意改正:“只要说他们原就坐着便成。”
老实说,金庸小说中边走边弹琴的错误,我虽书读多遍,仍是未曾发现,而这连小说作者自己也疏忽了,那么胡先生却为何如此细心,竟然发现了呢?
此事的答案,我自以为在该书《代序一:胡菊人,提灯人》中找到了——
“胡菊人还会谈古琴,他师从古琴名家蔡德允,习艺多年。……看到胡先生穿着唐装演奏古琴,在大会堂音乐厅表演的照片,还是一派名士之风。”
我想,胡先生身兼文学评论家与古琴习艺者,乃真名士,读金庸小说写此类人抚琴吹箫段落,行家法眼看来,会心微笑之余,自不免偶尔皱眉而有所遗憾了。
2021-12-30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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