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此卿绝世无

作者: 凭栏翠袖 | 来源:发表于2019-04-30 17:40 被阅读10次

    记得05年高考有个题目叫《雕刻心中的天使》,很罗曼蒂克的题目,适合少男少女来写,但是作为高考题目,未免甜腻了些。不少红楼梦爱好者都写了女主角林黛玉,将她视作心中的天使。可惜这天使是他们自己雕刻在心里的,却不是曹雪芹。他老人家一支如椽巨笔,描画芸芸众生浮世百态,个个活灵活现血肉丰满。每个人的优缺点都写出来了,就算是黛玉宝钗这样的绝代佳人,他在必要时也毫不留情地揭露她们的弱点,有时甚至要借书中情节暗讽一下。但是雪芹也有浪漫唯美的一面,在众多红尘人物中,他也雕刻了一个天使级人物——薛宝琴。

    薛宝琴是薛宝钗的堂妹,是一个风华绝世的美人。大凡说起《红楼梦》中的美人,读者多半会想到黛玉宝钗,雪芹描写黛玉是“秉绝代姿容,具稀世美貌”,已经是惊人的美丽。而后又描写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横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以致宝玉一想起宝钗,首先想到的不是她的温柔才学贤惠宽厚,而是她的“仙姿”。雪芹对宝钗的评价是“艳冠群芳”。通常读者看到此处,以为天下美女到了这里也就写尽了,谁料到雪芹又写了个宝钗的妹妹宝琴。到了写宝琴时,雪芹已经不再直接描述她的美丽,而是借探春与袭人的谈话来说明。

    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

    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找好的去呢?”

    看到这里,连读者也不由得要跟着袭人一起惊叹:“怎么还会有更美的美人呢?” 宝琴究竟多美,我们无从想象,但与宝钗相比,定然有相似之处,那就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贾母送她“凫靥裘”是用野鸭头上的毛制成,应该是绿色而微有光晕的。众所周知,皮肤不够白嫩的人是不配穿绿色的,否则容易产生面若焦炭手如生姜的效果。《飘》中的郝思嘉爱穿绿色,只因为她拥有“木兰花一样白的皮肤”,配上她的绿眼睛才有相得益彰之美。宝琴穿了绿色的凫靥裘,连湘云也赞叹“这件衣服只配她穿,别人原不配穿”;而与梅花并立雪中的宝琴更令见多识广的贾母赞赏不已。

    宝琴刚入大观园时,正值大观园鼎盛的时候。宝琴、岫烟和李纹李绮四人的到来如同锦上添花,而宝琴,自然是最美的那朵。宝琴一进贾府,就博得了贾母的好感,贾母是特别喜欢漂亮女孩子的,她最疼爱的黛玉湘云凤姐都是出类拔萃的美人。对于宝琴,她更是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见面头一天,就逼着王夫人认宝琴作干女儿,说要亲自养活她,而且当晚要宝琴跟着她睡。一件凫靥裘,舍不得给宝玉,倒先给了宝琴。看来,她老人家真恨不得宝琴是自己的亲孙女才好呢! 这份亲热劲儿,只有对当初刚死了母亲的黛玉能仿佛一二。难怪那些丫环暗地里怀疑宝玉黛玉八成要嫉妒宝琴夺走了贾母的宠爱。其实宝玉的态度是从来不跟女孩子争宠,而黛玉的嫉妒多半只是为了与宝玉的爱情,所以也不会嫉妒已经订亲的宝琴,加上她刚与宝钗化敌为友,而宝琴又确实可爱,所以越发要对宝琴亲热。宝琴似乎天生就是个幸运儿,好人好时机都被她赶上了。

    宝琴在大观园姐妹中要算年龄最小的之一,估计跟惜春差不多大。但是她却拥有与其年龄不符的才华和经历。她的父亲是个儒商,自幼教她吟诗弄赋,而且带着她四处做买卖,天下山水“十停走了五六停”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宝琴见过的世面既广,知识面自然也特别丰富,她到过许多名胜古迹,还与金发碧眼的洋人交往过。所以,她的诗作总是与众不同。芦雪庵联句,她大显身手;咏红梅花,她又夺魁;十首怀古诗谜,更是令人折服。连宝玉黛玉也为她的才华所惊叹。

    宝琴在贾府的人缘越来越好,后来贾母甚至想到要把她许配给宝玉。这恐怕不只是因为贾母看到了宝琴与白雪红梅演绎的那幅《双艳图》,这不过是一个使她老人家下定决心的契机,更重要的是,贾母经过一段时期的考察,觉得宝琴确实是她理想中的孙媳。贾母曾经对张道士说过,她选媳妇,最重要是看模样和性格。贾母身边可为宝玉作媳妇的,无非钗黛湘三人。湘云确实活泼可爱,但是已经有了人家,而且她的容貌才华毕竟略逊钗黛一筹。宝钗虽然美艳温和,但过分成熟沉稳,贾母更欣赏黛玉凤姐那样泼辣幽默的女孩儿。所以,贾母心中的最佳人选只能是黛玉,可是黛玉偏偏身体不好,而且爱耍小性儿、悲观主义。所以贾母虽然内定了黛玉,但也还想等等,等黛玉长大一点,身体和性情都成熟一点再给他们议婚,何况算命的说宝玉命中注定不宜早娶。而宝琴是一个意外之喜,她不但拥有与钗黛湘相类的才华,更有胜她们一筹的美貌与性格。

    如果说宝琴的外貌有点像宝钗,那么她的个性倒更像湘云。宝钗曾经说湘云嘴直,说:“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可见是真的了。小戏子解散时,大花面葵官作了湘云丫环;小花面豆官作了宝琴丫环。两个大小花脸跟了两个个性一样风风火火充满热情的女主人。但是宝琴比湘云更为自然。湘云平日在婶娘家里被迫劳作,心情压抑。一到贾府,心情一放松,立刻就大说大笑起来,虽然是天性开朗,但难免有发泄的情绪在其中。而宝琴则张弛有度得多。湘云因为缺乏亲情,所以对宝钗在情感上非常依赖、礼节上十分谦让,甚至从宝钗那里学了不少“经济学问”的话来教导宝玉。相比之下,宝琴虽然听姐姐的话,但并未失去自己的主见,以一次宝钗提议作诗为例:

    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

    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宝钗这样提议时,宝黛和岫烟也同时在场,却都没吱声。岫烟对宝钗是无条件感激与服从的,宝玉也从来不好意思驳回女孩子。黛玉未尝不能如此一驳,但是她有自己的虚荣心,她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会被这个题目难倒——尤其这个题目又是宝钗出的。所以只有宝琴敢于出来反驳自己的姐姐,说她是故意为难大家。这是宝琴的纯真可爱之处。在她看来,做诗不是为了攀比和炫耀才华,而是为了抒发情感,应该是一件有趣而有益的事。无独有偶,黛玉也曾当面反驳过宝钗,却是为了宝琴,黛玉的反驳甚至引发了探春李纨等宝钗铁杆支持者对宝钗的反驳,这在以前几乎是不曾有过的,而起因不过是宝琴的十首怀古诗:

    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这是宝钗的胆怯和虚伪之处,从小她也看过《牡丹亭》《西厢记》,却故意要跳出来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么一句,假撇清一下。

    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黛玉就比宝钗要灵活机变一些,虽然也附和说自己不曾看过,但是解释为通过听戏的途径了解了这两个典故,以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留下了宝琴的诗。

    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

    ——至此,连探春和李纨也成了宝琴的维护者。这不仅是宝琴的人格魅力,更是诗与美的魅力。宝琴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大观园的既定格局,不但钗黛湘要在诗才领地上让出一隅给她,连一些忠诚的卫道士也为她而网开一面。

    黛玉喜欢宝琴,对她像亲妹妹一样,这不仅是因为她与宝钗已经捐弃前嫌,更因为宝琴确实可爱。在思想和爱好上,宝琴与黛玉倒更像是亲姐妹。宝琴对于黛玉,也有钦佩和羡慕之意。黛玉做了桃花诗,宝琴就逗宝玉:

    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

    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

    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

    宝玉笑道 :“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

    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 之媚语。”

    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宝琴骗宝玉,说是自己写的桃花诗,一方面是淘气,另一方面也是羡慕,同时隐隐也有些不服,觉得自己也应该能写得出。宝钗看出了妹妹的心思,就在一旁帮腔。但是宝玉断言宝琴虽然也有这样的才华,但是因为被宝钗约束,绝对不敢写这样的诗。这样的诗,只有黛玉写得出来。宝玉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钗黛琴三人心中一定各自在叹息宝玉对自己的深刻了解吧?宝玉何尝只是黛玉的知心人呢?他深深了解黛玉与宝琴的相同与不同——才华相似而风格不同。

    黛玉初进贾府时步步小心,生怕被人耻笑了去。而宝琴要放松得多,宝玉湘云和探春平儿凑在一起吃烤鹿肉,湘云大概多喝了两杯,毫不客气地招呼她:“傻子,过来尝尝!” 宝琴也直抒胸臆道:“怪脏的!”明摆着说人家不讲卫生,倒也不怕人家尴尬。总有人说曹公写的宝琴太缺乏个性,其实宝琴的个性正体现在这些细微的方面。

    宝琴的生活背景跟宝钗有些相似,都是皇商家庭、父亲宠爱、家学渊源。但是宝琴的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想来宝琴的父亲不仅是喜欢旅游,而且更是个天性淡泊潇洒兴趣广泛的人,肯定不会像宝钗的父亲那样看见女儿看杂书就烧书饱揍的。所以宝琴不但见多识广,而且个性潇洒自然。虽然父亲早逝,母亲又有肺病,但是因为有个宽厚懂事的哥哥支撑家业,给了宝琴很大的自由发展的空间。跟宝钗等姐姐们比起来,她成长得更粗放一些。她拥有绝世的美貌和出众的才华,却丝毫不为其所累。大凡美女,少有不为自己的美貌所累的。晴雯凤姐知道自己貌美,于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引人嫉妒;黛玉龄官自知美貌,反而每天伤感自己的红颜薄命;可卿和尤家姐妹自恃美貌,便总希望从男人那里得到验证,同时以此作为挑战命运的资本;宝钗知道自己美丽出众,急于掩盖锋芒,每天打扮素净不事胭粉,你可以说她虚伪,也可以说她因嫌脂粉污颜色故意如此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总之,当一个女人美丽了,她多少会有些不自然,不是争强好胜就是故作姿态,好像她的美丽对别人是多么大的伤害似的。大观园中最优秀的几个女孩互相之间多少都有所嫉妒:湘云嫉妒黛玉,生气她独占宝玉,在承认自己“这辈子也比不上”黛玉的同时,又高兴有个更优秀的宝钗的存在;黛玉嫉妒宝钗,经常找机会讽刺挖苦她;宝钗嫉妒宝琴,见她在贾家比自己更得宠,也不由得要说:“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

    而宝琴就没有这些毛病,她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会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她作诗赢了,就坦然接受各位姐姐的敬酒;写词输了,也是心服口服地认罚;贾母给她凫靥裘,她就穿着到处跑,并不怕宝黛等人的妒嫉。这件衣服不但体现了贾母对她的疼爱,也确实增添了她的美丽。穿着凫靥裘的宝琴站在雪地里等待宝玉,身后是她的丫鬟小螺怀抱一瓶红梅。——这是与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齐名的一幅传世美图,这三幅图画之所以美,不仅在于美人,更在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宝钗与宝琴都富有文才,但芦雪庵联句时,宝钗的表现并不出众。这当然不是因为她缺乏捷才,主要可能还是因为她觉得跟姐妹们争相逞才会显得不够斯文厚道,与她对自己“守拙”的淑女要求不符。但是宝琴可不管那些,联句、作诗、猜谜,场场大出风头。宝钗对这个锋芒毕露的妹妹未尝没有约束之心,从对怀古诗采纳的谨慎到平时对她写诗风格的拘束,甚至到以太极图为题的为难人的玩笑,都隐隐体现出宝钗对宝琴的劝敛之意。但是宝琴显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杜丽娘的唱词中说“我一生爱好是天然”——这句正是宝琴一生写照。

    她就像一朵花,知道自己的美,争奇斗艳吐露芬芳,但又开放得从容自然,既不会为别人的赞美而故作羞涩也不会为压了别人的风头而造作抱歉。她不会像一般的出色女人那样拚命折腾,而是一切顺其自然。她没有心灵创伤和历史包袱,也不为未来的莫测而伤神。但她又不像宝玉湘云那样憨吃傻睡得过且过吟一句“莫使春光别去”、“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的”。她走过千山万水,见过玉环飞燕俱尘土的古迹,也知道大观园外的广阔天地与人生;她出身皇商家庭,明白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世事多变沧海桑田。所以,小小年纪的她才能吟出“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的深刻诗句。这样的女人其实要算是女人中的极品,她不自抑也不自伤,不自恋也不自虐,年轻时,她能宠辱不惊福祸无伤,年老时,她也能从容凋谢笑看风云。

    如果说钗黛湘的影子我们尚可在现实生活中寻觅一二,那么对于宝琴这样的女子,我们除了“绝世”二字更无恰评了。如果真要选一颗永恒不变鱼眼的珍珠,那么宝琴的中选率恐怕还在钗黛之上。独具慧眼的贾母已经看出了宝琴这一难得的特质,所以生怕环境会伤害了她的特质,于是特意嘱咐琥珀来传话给宝钗:“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每次读到此,我都觉得某种程度上,贾母才是宝琴的知己。宝琴的好处,唯有贾母这样曾经沧海的人才看得全、品得透。也许贾母从宝琴的身上找到了几许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吧?

    宝琴虽然人缘如此之好,却又颇有些超然的味道,她所作十首怀古诗,分明就是十个《红楼》人物的命运暗示。“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宝琴的谜语如同斯芬克斯的命运之谜,谁能猜到自己的命呢?在警幻之外,这是唯一的一处人物命运谶语集合,由她这样一个肉眼凡胎的女孩口中道出,令人惊心。如此看来,宝琴的出现似乎并非专为大观园锦上添花,更是为姐妹们敲响丧钟而来。宝钗的美貌、黛玉的聪慧、湘云的纯真和妙玉的神秘在她一个人身上得到矛盾又和谐的统一。她的身世背景,书里介绍得清清楚楚,可是读者始终无法真正猜透她,总觉得她似乎另有来历。她像一个云游归来飘然物外的仙子,又像一个洞悉一切冷眼旁观的精灵,她似乎是末世之兆的一朵绝艳妖花,却又那么天真烂漫、纤尘不染、来去自如。

    常见有读者奇怪宝琴为何不入十二钗。有些人对此的回答是:因为宝琴在副册。可是,在仔细品评了宝琴的天资之后,我们还能毫不迟疑地相信这个推断吗?一个才貌性情甚至超出了金陵十二钗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居然只能跟香菱这个下堂妾一起屈居副册,而且排名还在香菱之后?显然不可能。真正可信的答案是:宝琴根本不入薄命司,因为她不是薄命红颜!第70回里众美放风筝时,各人放的风筝其实也是她们未来命运的象征。贾环放的是螃蟹,暗喻他日后会是个横行霸道的家伙;宝钗放的是一连七个大雁,秋雁象征着别离,隐喻她日后的婚姻悲剧; 宝黛各放一个美人,而且紧接着一起剪断相伴飞走,象征二人虽情同此心,最终却不得不被雨打风吹去;探春的软翅大凤凰被宝琴赞为最好看,她的下场也确实比其他姐妹更为风光,远嫁为王妃,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将探春的凤凰风筝 跟另一个绞在一处......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春天的风为东风,由东来往西去,探春自然也是嫁往西海。而宝琴,她的风筝是个大红蝙蝠,又喜兴又吉祥,暗喻她将来是个有福气的人。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宝琴在雪中的丽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否暗示他日琉璃世界破碎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宝琴因为梅家而得以保全呢?

    说到梅家,虽然书中已经提到宝琴自幼许配给了梅翰林的儿子,但是这段婚姻的成就似乎并不那么顺畅。宝琴进京本来就是要出嫁的,可是到了次年春天,我们看到宝钗对岫烟说梅家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能回来。如此看来,此事至少拖后了三年,而三年后,四大家族会是怎么个情形?梅家又将是怎么个情形呢?宝琴的词中说“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似乎是说三春去后诸芳尽,明月与梅花的缘份也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那么这是否暗示宝琴与梅公子并无白首的缘份呢?宝琴的诗谜说: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说的似乎是团扇。团扇浑圆如月亮,婵娟可指美人,也可指美丽的月亮。这诗本来指柳梦梅拾到杜丽娘画像的爱情故事,所以当问道“个中谁拾画婵娟”时,答曰:“不在梅边在柳边”,但单看这回答的字面意思,似乎是说,那美人儿的画像不是被姓梅的拾去,而是被姓柳的拾去了。书中明确提到有单人画像的,就只有宝琴,也许在大观园潦落后,她的画像被人拾取,引出一段姻缘。那么拾取人是谁呢?应该不是她的未婚夫梅公子,那么难道是柳湘莲?当然,拾取人未必就是丈夫,也许只是另一个媒人。再看宝琴的诗作:“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缘份自是深浅不同,但月亮是始终不变地普照人间。月亮在宝琴的诗中总是冷静、美丽、永恒的,如同她自己在书中的地位。她不是被雨打风吹去的鲜花和彩云琉璃,而是长久不变的月亮。这似乎在向我们暗示,她不是薄命人,她有自己的美好归宿。那么她的归宿是谁呢?

    近年来周汝昌老先生出版了许多著作,论证脂砚斋就是曹雪芹的妻子,《红楼梦》在某种程度上是曹雪芹自述经历。这个提法很有趣,也颇有道理。在一定程度上,我也比较认同这种说法,但是周老进而推断说曹雪芹的妻子就是史湘云,是《红楼梦》的第三女主角,这一点我不能同意。因为无论从姿质还是情感来说,湘云都无法与钗黛抗衡,而她判词里“云散水涸”的句子也证明她的结局是很悲惨凄凉的。如果曹公给自己的妻子写这样的判词,岂非自咒?退一步讲,就算湘云确实在宝钗之后与宝玉结亲,这段婚姻也一定不可能长久。

    如果周老所说部分正确的话,如果《红楼梦》确实是曹雪芹自述家史(当然,是改编和艺术化之后的),而脂砚斋也确实是曹雪芹的妻子的话,那么我认为脂砚斋更可能是薛宝琴,而非别人。

    曹公在描写贾宝玉这个人物时倾注了很深的感情,甚至有人说宝玉其实就是皇帝或太子,这当然有点夸张,但曹公对宝玉的安排确实有点“万物皆备于我”的意思。确切说,很有点像多数文人对自己的态度,自嘲又自恋。他赋予宝玉得天独厚的条件:神仙出身,衔玉而诞,英俊聪慧,地位颇高。他得到了荣国府最高统治者的百般宠爱,而贾家地位最高的人元妃娘娘是最疼爱他的亲姐姐。他天生就是生在福窝里的凤凰蛋。虽然有个严厉的父亲,但并不能真正约束他,虽然贾家兄弟众多,但都是不务正业的混账子孙,相比之下,宝玉倒要算是最善良多才的一个。虽然曹公经常以批判和嘲弄的口吻提到宝玉的种种作为和习惯,但是在书中其他人物眼中,尤其是在女性看来,这些毛病似乎根本不算什么,反而给宝玉增添了与众不同的魅力。虽然书里也写到其他一些出众的年青人,但秦钟过分猥琐,琪官身份卑微,柳湘莲莽撞失信,薛蝌老实平淡,贾芸市井粗俗,北静王又深不可测......综合看来,还是宝玉 得分最高。不仅如此,宝玉还是书中最幸运的人,有什么好东西肯定都给他得了,大便宜都是他占了去,真正吃亏就没有他。他的丫鬟最标致伶俐(晴雯),他的吃食最精致美味(莲叶羹),他的爱人最有神仙气质(黛玉),他的侍妾最温柔体贴(袭人),对他有好感的女人都那么出色那么与众不同(比如宝钗、妙玉等),几乎所有丫鬟都爱慕他容忍他(金钏姐妹、紫鹃等)。孤傲不羁的柳湘莲是他的好友,两大王爷争夺的俊伶蒋玉菡对他一见如故。他的用品都是进上的或者进口的(玫瑰露、依佛那),谁得了好东西都先想着给他,从薛蟠的进口猪鱼瓜藕到水溶的脊瓴香珠、雨具和琪官的茜香罗,哪个不是稀世珍宝?宝琴偶尔占先得了件凫靥裘,紧跟着他就得件雀金呢。连妙玉的梅花雪茶也少不了他的。学堂打架保准伤不到他;母亲为他发火,倒霉的只是丫鬟们;姨娘诅咒他,立刻就有神仙来解围;父亲痛打他一次倒真让他受了点苦,但还是因祸得福,好吃的好玩的立刻补上来,情人更爱他了,玉钏原谅他了,爸爸再不敢打他了......这样一个幸运儿,谁才能最终配跟他走到一起共度余生呢?宝玉的情人是绛珠仙子林黛玉,元配是十二钗正册第一名薛宝钗,在身份、姿色、才华、品行各方面唯一能与此二位匹敌的,也只有宝琴了。

    宝琴一进贾府,就在短时间内博得了贾母的巨大好感,甚至有心为宝玉求配。薛姨妈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是“固也遂意”,估计王夫人也不会强烈反对,所以双方家长这里并无障碍。而凤姐也号称“心里看准了他们是一对”,可见在旁人看来,他们确实是很相配的,只是因为宝琴已经订亲,所以不能成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只可惜相见恨晚。这一幕应该不是闲笔,而是有所铺垫的。

    书中黛玉担心宝玉与他人在小玩意儿上弄出风流韵事来,而曹公偏喜欢在小玩意儿上做文章。小红与贾芸赠帕定情;宝玉无意中帮琪官和袭人互换了汗巾,引出他们后来的姻缘;尤三柳二的鸳鸯剑,一雌一雄双双绝了情尘;宝玉与宝钗各有金锁美玉,造成后来的金玉良缘;当然,还有宝玉与湘云各执的金麒麟,但是从脂批来看,后文会引出若兰射圃的故事,也许那金麒麟又落在了卫若兰的手中......这些小玩意儿成就的姻缘中,有些是通过宝玉之手传递的,比如汗巾,麒麟,都是他随手散漫送人的。只有那宝玉,因为家长关注,不可能送出,宝玉与很多人都有类似信物的小玩意儿的往来,偏偏与他深爱的黛玉没有,它们之间虽然也交换了许多小礼物,但都是香袋手帕之类的寻常用品,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吧,可惜命运很残忍,没有信物的人还真是没有缘分。除了宝钗,宝玉还与宝琴有一样类似于信物的东西:宝琴的凫靥裘和宝玉的雀金呢。这两件衣服都非常珍贵,雀金呢是孔雀毛织成,凫靥裘是野鸭头上的毛织成(那得杀死多少只野鸭啊,搁在今天一定会引来环保主义者的声讨)。书里描写是“金翠辉煌”,可见两件衣服都是绿色的,而且应该彼此有些相像,香菱初见凫靥裘时,还以为是孔雀毛织的。这两件衣服要是用现代人的话来形容,就是“情侣衫”!这两件衣服大概也是贾母收藏的稀世珍宝了,在宝琴来之前,她没有赠与黛玉这一大家心目中认定了的未来宝二奶奶,也许是因为她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吧?赠与宝玉雀金呢与赠与宝琴凫靥裘也并非同时,而是在宝琴宝玉雪中赏梅一幕之后,那时宝玉穿的是大红猩猩毡,与宝琴的凫靥裘并不是一对,也许正因为看了这一幕,贾母才想起要把雀金呢给他吧?当然,按照宝玉的脾气,他是从不珍惜什么宝贝的,雀金呢也不例外,才上身就被他烧了个洞。幸亏晴雯替他补好了(呵呵,妻子如衣服,衣服破,犹可补,雀金呢也不例外),不过,也可能恰恰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可能把它随手送人了。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宝玉拥有的“类情侣物件”中,始终没有送人的,只有与金锁配对的宝玉和与凫靥裘配对的雀金呢。

    前八十回书中与宝玉有爱情纠葛的小姐只有钗黛二人,与此二人关系最近的却是宝琴。宝钗是她的姐姐,黛玉是她最亲敬的人,感情像亲姐妹一样,她送水仙花给黛玉,看见黛玉的诗好,只恨不是自己写的。而黛玉对她也倾心以待,比对其他人都更亲密,连湘云还要被她不定期嘲讽笑骂,可是对宝琴,黛玉是完全像个大姐姐的样子,宽厚体贴。黛玉与宝琴不但感情好,而且心有灵犀。猜谜时,谜面是“萤”字,打一字。只有宝琴猜出是“花”字,众人不解,黛玉就告诉大家“因为萤是草化的”。按说这个谜语与黛玉有着莫大关系——绛珠仙子不就是草化的么?但是先猜出来的却是宝琴。

    可叹黛玉与宝玉情深如许,竟没有半点儿姻缘之份,不但没个情侣信物,而且连其他的姻缘征兆也没有,而宝琴倒有点蛛丝马迹耐人寻味。宝玉有个名叫蕙香的丫鬟,与宝玉是同日生日,这个斯文的名字原本是袭人取的,当时宝玉与袭人闹别扭,就把她的名字改为四儿,因为她家里姐妹四个,她行四。四儿后来被王夫人视为狐狸精赶走,因为她一句自作多情的玩笑话:“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个丫环的戏份不多,一来一去都干脆利落。可是以曹公才华,编个小丫鬟勾引宝玉的情节其实简单至极,为什么非要为四儿设计这样一句台词?为什么她家姐妹四个,她是老四?五姐妹六姐妹就不行?到第六十二回,曹公告诉我们,大观园里正经有四个人同日生日,序齿而列,应该是:平儿,岫烟,宝玉,宝琴。在这个排序中,宝琴行四,她与宝玉同日生日。这是巧合吗?

    梅花对于宝琴,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能进京,能与宝玉等姐妹相遇,全都是因为与梅公子的亲事,然而进京后,梅家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完婚,给了宝琴与宝玉等人相处和培养感情的机会,这梅公子其实成了媒公子。宝琴能够引起宝玉的更大关注,也与梅花有一定关系,宝琴梅花诗夺魁后,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芦雪庵联诗后,贾母说那里潮湿,不可久坐,于是带了大家去看惜春。那么那株被宝玉从妙玉处讨来插瓶的红梅呢?应该不会被孤零零留在那里吧?后来大家告别了惜春,“”想来那就是那株梅花了,也许李纨把这梅花作为诗歌大赛的奖品送给了宝琴吧?那么宝琴为何独自离开大家,带个丫鬟站在山坡上遥等宝玉呢?87版电视剧的解释是宝琴并没有得到李纨的红梅,而是要求宝玉再去栊翠庵给她弄一枝来,这似乎与原著描写不符。按原文推断,似乎是宝琴独得了那梅花,独擅其美心中不安,于是宝玉许诺她再去问妙玉要些梅花来,大家一人一枝。宝玉信心满满,而初到贾家的宝琴不明就里,也许从李纨等人的谈论中觉得妙玉为人很难缠吧?她大概为宝玉能否成功捏把汗,这是宝琴的天真可爱处,于是她会撇开众人,在宝玉的归途中遥等他,如同一个等待大哥哥带玩具回来的小妹妹一样。 这是非常温馨浪漫纯真而又引人遐思的一幕。梅花引起了宝玉对宝琴的特别关注与关照,此处的梅花简直就是媒花。宝钗于宝玉是师长,黛玉于宝玉是知己,湘云于宝玉是玩伴、哥们儿,而宝琴呢?似乎是个小妹妹,但宝玉对于其他妹妹的态度却又不同,对于惜春,他从未如此关照,而探春虽然也向他要玩具要吃食,可是一旦理家就又摆出一副管家婆的面孔来。倒是宝琴这个妹妹,与宝玉毫无利害冲突,可以尽情享受他的疼爱,同时她出众的才貌出色又令宝玉惊叹钦佩不得不另眼相看。

    当然,前80回中没有任何宝玉宝琴感情纠葛的迹象,有的只是引人遐思的暗示。那时宝玉心里只有黛玉,如果真把宝琴许配给他,他一定会大闹起来。其实单从前80回来看,宝琴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不会影响情节的发展。所以,我们只能推断有两种可能,一是后文会有宝琴的重头戏,重到什么程度呢?也许她会最后成为宝玉的伴侣,或者她会成为影响宝玉或贾家命运的重要人物。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宝琴这个人物是曹公临时起意加进去的,他还没来得及写好后文就故去了,于是留下了这个完美而模糊的人物引人猜测。如果进一步大胆推测的话,也许宝琴实际上竟是曹公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当曹公写作时,这位宝琴依然健在并且目睹了曹公成书的过程,见此书如此精彩,便也要求把自己写进去,于是曹公满足了她的要求,但是他的写作手法很高明,安排了“四根水葱”进大观园的情节,给人以间色法的印象。而书中宝琴的诗谜暗示了她的与众不同洞悉一切,她的外国美人诗与其说是随口咏出,不如说是对《红楼梦》这本书的一篇读后感,而所谓“外国美人”不过是红楼之外的美人的一种托辞说法。宝琴还活着,她脱离了红楼梦的悲惨命运,曹公写她的才貌超群,是对她的赞美;写她不入薄命司是对她的祝福;写她的怀古诗和外国美人诗是在暗示她知道红楼梦的大结局,也许这些诗本身就是她本人写的,被曹公编入书中而已;至于书中无端插入的琴玉议婚赐衣之类的情节,也许只是为后文的情节发展打个伏笔......

    曹雪芹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同情追求爱情自由,另一方面又批判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情节太俗。张金哥与守备公子的生死恋情必然是建立在自幼订亲的前提下。司棋与潘又安偷情,也是在“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并不反对,只是没到谈婚论嫁时机而已的情况下。袭人与宝玉试云雨,是因为贾母已经将她与了宝玉,并不越礼。宝玉以亡妾之礼祭奠晴雯,事先也一定要交代贾母原本就计划把晴雯给他做屋里人。宝黛相爱,前提是多次提到贾母计划要他俩联姻且贾府上下都认定了他们是一对。宝钗与宝玉的朦胧好感也有元春、王夫人和薛姨妈的主张作前提......这几段自由恋爱都多少得到了曹的赞美或同情,他们的共同点是因为有家长的首肯和默许,因此野合的成分减少,可以归为守礼范围内的恋爱。而小红自作主张与贾芸恋爱,曹公就借宝钗之口斥责其为“刁钻古怪”,脂砚也批驳她为“奸邪婢”。可见曹公也不是丝毫不重视礼教的,具体到宝玉与宝琴,既然有了前文议婚的埋伏,如果后来他们果然在灾难后重逢结缘,也就算不得越礼了。那时候红尘已经疲惫,传说已经凄冷,乱世荒烟之后,结缘无碍。这样的结合,非关宜室宜家,非关画眉深浅,非关朝朝暮暮,而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夙世圆满。

    大胆设想一下,如果红楼梦真是曹雪芹的经历改编,如果宝琴真是曹雪芹的妻子,那么曹公真是个顶顶可爱的丈夫了。他一方面重情守义,借写书来怀念逝世的情人和元配,另一方面又满足现任妻子的要求,将她也写入书中,并赋予她最可爱的形象和幸运的结局,真是独具匠心用心良苦啊!对于旧时的荣华富贵和浪漫爱情,曹公固然是充满了怀念与感慨,对于劫后余生得来的温柔佳眷,他也一定满怀着感恩和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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