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榆钱儿落

      杏花儿刚落，榆钱儿又露面了。

      母亲打电话说蒸了些榆钱，侄儿返校时给我带来，母亲知道我最喜欢吃榆钱，即使在腿疼折磨的这8年里，只要到榆树长出榆钱的时候，总会蒸些榆钱带来或是喊我回去。每次吃着母亲带来的榆钱饭，眼里总是湿润润的，让我感受到家的温馨，感受到母亲对儿子的那份浓浓的牵挂。

一碗榆钱胜香茗

        记得半月前清明回家的时候，正值屋后杏花盛花期，细雨霏霏里，微风伴着沙尘拂过，花瓣雨洋洋洒洒，伤感、唯美。那棵遒劲挺拔的老榆树干枯寂静的树枝似乎还感受不到春意，唯感到勃勃生机的是有鹊巢其间，喜盈盈呼朋引伴。

        放下电话，我毅然走上回家的路。我知道，能陪着母亲吃饭的时日无几，每一年的榆钱饭也许都是绝版，即使一钵粗茶淡饭，也透着一份自在与随意，亲情与怀念。飞驰在高速路上，颇有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迫切心情。车停在家门口时，我推开门看到高出屋顶一大截的老榆树正在风中起舞，一串串榆钱儿挂满枝头，嫩黄馨香，簇簇成团，好像在欢迎远方的游子。那绿绿的圆圆的嫩嫩的榆钱儿，在暖阳和春风交相呼应的景致里，显得煞是灵秀和清纯。走到树前，抚摸着它那久经沧桑龟裂不堪的树皮，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骤然间袭上心头，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招呼我接我摘下的榆钱，母亲正精心做榆钱饭的情景。我俯身捡了一把散落的榆钱，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贪婪地吮吸那股清新的香气，那小小的榆钱儿，已经植根于我的记忆深处，牢牢地扎下了与故乡生脉相连的根……

风吹榆钱儿落

      记忆中父亲14岁就和奶奶相依为命，挑起了家庭的重担，18岁时，父亲娶了同村的母亲，就在这棵老榆树下共同生活了55年。父亲这一生童年时依赖奶奶，成家后与母亲相濡以沫，从不与母亲红脸吵架。他的世界很小，直到去世前的那一刻，他心里除了毫无保留地眷恋母亲，想念远方的孙女，恐怕就是挂念我们弟兄的生活。记得去年看的一部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一生有三次告别：一是呼吸停止的时候；二是举行葬礼的时候；三是当世间的人都把他（她）遗忘了的时候。这世间，也唯有父母儿女生生世世相互牵挂了。

      这棵榆树有记忆可考证80年了。父亲六零年成家在这里修土坯房时就有碗口粗了，我记事起，就常常在树上捋树叶和榆钱，掏鸟窝。再后来，大哥、二哥成家后一大家人都住在这个院子里。院里有一棵苹果树、两棵梨树，西院墙边还有一排粗壮的杨树。后来，大哥、二哥分家了，盖房子的时候，杨树都被砍下来做了椽子檩子，苹果树、梨树移栽到了门前，只剩下院后这棵老榆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她俨然是岁月的见证，注视着这个院落的变迁。那时候回家，父亲总是给我讲述那些亲戚们的陈年旧事和新近变化，让我感到岁月的流逝、人生的沧桑就是这样在他的话语里闪现着。父亲去世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每一次回家，总是习惯地泡上一杯茶望望沙发边那个小椅子，可那空荡荡的椅子再也无人理睬。这时我才明白那逝去的岁月里椅子上的父亲的身影对我们是那么的珍贵而温馨。

      我从上初中开始一直在外住校读书，只有寒暑假或是节假日回到家里，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棵榆树。记得有一年也是早春时节，榆钱儿开得正盛，春雨如泣如诉，我爬在炕上读人生的第一本武侠小说——《萍踪侠影》。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多岁，却被大侠张丹枫和女侠云蕾的故事深深吸引，读得如醉如痴，母亲坐在我的身旁，纳着鞋底，父亲边划拉着算盘边记着生产队的工分。窗外榆钱儿纷纷扬扬，屋内岁月静好，那一刻好像一幅图画，定格在了我幼小的心里。这棵榆树承载了我童年的许多回忆，不知道我几十年后在夜色中仰望她，她会不会记起那个在她怀里吃榆钱儿的小男孩儿？

风吹榆钱儿落

      父亲去世之后，我有几次梦到他。有一次是梦到他扛着满满一袋面粉送我上学的场景，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巾，于是披衣下床提笔抄写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对世界基本的图像就是在童年时建立起来的，以后长大成人和历经生活后逐渐老去，所能做的只是对这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修改，而它的根本是无法改动的，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另一些人会修改的少一些。父亲对我的世界的影响已经渗入骨髓，亦如DNA的基因遗传下来。

        夜晚躺在榆钱儿飘落的院落里，窗外树摇风动，竟然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早晨起来，赖在热炕上，回想半月前弟兄四人携子去给父亲扫墓，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到父亲坟前，看到坟头周围绽放出了几点新绿。想一想我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每个人都是过客，想一想我的父亲正睡在这莽莽原野之间，让我这一生都魂牵梦萦。有一天，等我老了，也会回到父亲身边，枕着红柳蓬草，心里会感到格外安详。

前排左二为父亲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仅剩归途。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风吹榆钱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