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与美男子

作者: 吾之名太宰治 | 来源:发表于2017-09-25 11:23 被阅读0次
    一开始记住这些,是想向那些砍伤他的人报仇,可是后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想要报仇的人也越来越多。

    01

    “你咳的这么厉害,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还是不用了,反正死不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张威还在咳嗽,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充斥着来自身体的控诉,那是濒临危机的信号,我的床离墙壁很近,被他咳嗽声吵得无法入睡,百无聊赖,便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着一些毫无规律的线条,我通过线条来遐想张威此刻的状况,就像这些缭乱的线条,身体因为剧烈咳嗽而在床上翻腾挣扎。

    我敲着他的门。

    “你还好吗。”

    “没事,不好意思,吵着你了。”

    他还在勉强作答,一句话说完,他陷入了更加严重的咳嗽中。

    在我的强硬要求下,他还是跟随着我,一同前往医院就诊。

    医院的消毒水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鼻,即使隔着口罩,也能闻到那股味道,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斑驳的绿墙,麻木盯着输液管的病人,来往穿梭如白蝴蝶般飞舞的护士。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我偷偷陪着张威女友来医院的事。

    那时候,洁儿也像此刻的张威一样,让我搀扶着走过了走廊,他和她面对着医院的景象,也都是一幅不忍直视的样子,生怕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从冰冷的铁栏里拿到了挂号单后,我和张威两人并排坐在CT室的外面等候着,今天照CT的人有很多,他们都背靠着墙壁上,像是在等待受审。

    张威这时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然后用眼神向我示意,我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斜对面,那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孩。

    “干嘛。”我疑惑地问着他。

    “那女孩长得不错。”

    我好奇地又望了一眼女孩,她和我们一样带着口罩,致使我无法辨识她的全貌。

    “你省省吧,她带着口罩的,怎么就知道她就是个美女。”

    “从她的眼睛知道的啊,你看她的眼睛,有没有一种空灵的感觉,眼睛空灵就说明一个人内心纯净,俗话说相如心生,心灵纯净的人,长相也不会差到哪去。”

    张威是一边咳嗽,一边说完他的理论的,我很佩服他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还能“苦中寻乐”。

    “兄弟,咱们歇会吧,今天来医院的目的是为了看病,不是来泡妞的,眼不见心为静。”

    “只有你有资本,到哪都是泡妞的地方,我要让这女孩对我一见钟情。”

    张威说完,就摘下自己的口罩,露出他那充满痞帅气息的脸,试图去接近斜对面坐着的女生,可是他还未开口说话,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女孩自然远远地躲开了他,这恐怕是张威人生中,第一次泡妞失败吧。

    “唉,我说张威啊,一见钟情不止要人长得好看,还看你是否健康。”

    失落的他,又重新戴上口罩,精疲力尽地倒在座椅上,胸口在此起彼伏,和他坐的很近,我却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这一刻,我感到有些悲凉,总感觉他是在装出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

    02

    照完CT后,我和张威来到医院大厅的座椅上等待结果,大厅上的大屏幕电视上,播放着《英雄本色》,发哥嘴里叼着香烟,双手持枪的英姿,让在场的人都看的目不转睛。

    张威又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他脱下口罩,用一幅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我。

    “医院的消毒水味闻着好难受啊,让我抽根烟行不行。”

    “免谈,在结果没出来前,你连烟味都不能闻。”

    “靠,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得。”

    “对你纵容,就是在害你。”

    商讨无果,张威又带上口罩,将脸别了过去,像周围人一样,呆呆地看着电影中的狄龙和周润发大杀四方,鲜血与白鸽齐飞,他们俩染红了教堂,也染红了自己。

    “要不要这么假,两个人,四把枪,就能打死几十个人,他们围成圈一起射,人不就死定了吗。”

    “哟,你不是要立志成为像小马哥那样的人物吗。”

    “那特么是以前,真的去混一趟社会,哪有那么潇洒,四个人围着打就能把你打死。”

    “你这才安分不到半年,说话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

    “老了,砍不动人了,你知道吗,刚刚我去照CT的时候,医生说我穿的太多了,要脱下些衣服,我二话不说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你知道那个老医生看到我身上的刀疤,是什么反应。”

    “他被吓到了。”

    “他整个人呆住了,要不是我喊他一声,估计他还反应不过来,我出门的时候,他毕恭毕敬的,主动帮我推门,笑死我了。”

    的确,张威的上半身就像个砧板一样,伤痕密布,任何人看到,恐怕都会吓一大跳,他对我说过,那是他多年来混迹江湖的荣耀,身上的每一处疤痕,他还能清楚地记起它产生的时间,是被谁所砍。

    他还说,一开始记住这些,是想向那些砍伤他的人报仇,可是后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想要报仇的人也越来越多。他由最初恨一个人,到最后要恨几十,甚至上百个人,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渐渐地,报仇的心也越来越淡。

    03

    一个小时,CT照片出来,我拿着它并搀扶着张威来到肺部门诊,坐诊大夫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医生,带着老花眼镜,她的模样很慈祥和蔼。

    老医生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睛想看的更加仔细些,因此表情也变得更外凝重起来,我似乎能从她紧锁的眉头解读出些什么。

    “张威是吧,口罩可以摘下来了。”

    我在一旁站着,看到张威无精打采的模样,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叫你呢,说话啊。”

    张威摘下口罩,并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慵懒。

    “抱歉啊,医生,昨晚咳了一宿,没睡好,所以没什么精神,话说我是啥病。”

    “你得的,是肺癌,目前来看还是中期肿瘤,但不排除恶化的可能。”

    我搭在张威肩膀上的手,突然间颤抖起来,这一变化被张威察觉到了,他回过头望着我,还是那幅毫不在意的表情。

    “干啥,得肺癌的是我,你紧张个球。”

    老医生把老花眼镜摘下,用手指轻叩桌面。

    “张威先生,我建议你今天就办理住院手续,你的状况,早一天进行治疗,就多一些康复的机率。”

    张威确诊自己是肺癌后,他将口罩扔进了垃圾桶,好像摘掉口罩之后,整个人都解脱了,变得无所顾虑。

    “啊,终于不用口罩来遮挡自己的帅气,舒服。”

    “我去给你办理住院手续,护士会给你准备好床位,今晚我就把你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带过来,对了,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抽根烟。”

    “去你大爷,你就这么想死吗。”

    “兄弟,不是说好了,结果出来后,我就可以抽烟了吗。”

    “你他妈得的是肺癌,懂什么是肺癌吗,就是你抽烟抽出来的。”

    “我知道,不过反正都这样了,多抽一根也没事。”

    “免谈,别逼我发火啊,就你现在这状况,我分分钟把你摁在地上打。”

    “行行行,我怕你了,就一根,最后一根,抽完我就住院,这辈子也不碰烟了。”

    我沉默不语,最后还是跑到医院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万宝路,回到医院的时候,张威还在和一个长相不错的女护士有说有笑,虽然聊的过程中,张威不停的咳嗽,但是女护士丝毫不介意,还主动帮他拍背。

    看到我来了之后,张威只得和女护士暂别,临走的时候,张威还对着那名女护士做了飞吻,羞得那名女护士像只小鹿般急忙跑开了。

    “聊了会天,这姑娘挺单纯,要不是现在这状况,我早把她给收了。”

    “你别乱来,你不是说过女护士不能随便乱泡吗。”

    “我说这种话吗?”

    “你说找一个女护士当女朋友,万一劈腿被她知道,给你下药怎么办。”

    “我居然说过这种话,罪过罪过,女护士这么可爱,怎么会害人呢。”

    万宝路在我手中捏了很久,张威也用眼神示意了我很久,最后考虑再三,我把万宝路拆开,拿出其中一根递给了他。

    他毫不顾忌地就蹲在墙角抽了起来,手法是那么熟练,表情也显得十分享受。

    04

    “你发现了没,那个老医生长得像一个人。”张威突然对我说着。

    “谁啊。”

    “蛮婆婆。”

    “哦,你是说小卖部的蛮婆婆。”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和你,还有洁儿,我们三个经常在那赊账,其实她知道我们根本没钱还,但她还是很乐意给我们赊账。”

    “她那个小卖部,除了我们,就没人愿意靠近呢。”

    “我爸前几年跟我说,蛮婆婆死了,村里人筹资给她办了葬礼,全村人给她送行。”

    “有个屁用,蛮婆婆活着的时候,他们不好好待见,等人家死了,就办一场花里胡哨的葬礼给活人看。”

    “我爸说,蛮婆婆死之前,还叫着我们三个人的小名,不知道,还以为她是我们三个人的祖母呢。”

    “说实话,我小时候,真的把蛮婆婆当成自己的祖母了,她对我挺好的,但我在外面混成这样,也真不好意思回去看她。”

    “而且现在,洁儿也不在我们身边,当初三个人一起出来了,我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回去。”

    张威怔怔地望着我,十分忧愁地说着。

    “其实,我半年前见到洁儿了,还有她的孩子和老公。”

    “在哪。”

    “在宁波,我在火车站出口见到她,她都有孩子了,时间过的真快,当年我还幻想着,她只是一时生气,故意躲着让我着急,没想再见面,竟然过了十年。她儿子都已经九岁,白白胖胖,像个小肉墩。”

    看到张威哀伤的表情,我沉默了一会,决定开口说出,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那孩子,其实是你的。”

    张威愣了一会,然后笑了起来。

    “我就说嘛,那小孩胆子真大,我抓着洁儿的手,她老公吓得赶紧去找警察,那小孩却敢在我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当时就在想,这小孩这么有胆,会不会是我的种。”

    美好的感慨再度被咳嗽打破,他蜷缩在墙角,无助地像个小孩,我赶忙抢过张威手指间的烟,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熄。

    咳嗽停止后,他擦去嘴角的唾沫。

    “后来,她老公带着警察赶了过来,没办法,我有案底,只能跑掉了。但她好像不认识我了,不管我怎么拉扯她,她都不肯跟我走。明明我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但她却变了,短发变成了长发,真像个家庭主妇,哪里还有当歌手的模样。”

    “她跟我说过,她喜欢你,是因为你肯为了她而跟别人打架,但是她恨你,也是因为你跟别人打架。”

    04

    2005年,我,张威,洁儿,三个年龄刚过十九岁的农村孩子,来到上海,立志要在这片城市打拼出自己的事业,我想当一名作家,洁儿想当歌手,而张威只想保护着洁儿。

    我们三个合租了一个地下室,用一个木板隔开出两个空间,他们俩睡左边,我睡右边。

    白天,我窝在地下室里写作,张威则出去在工地里当工人,洁儿则在家里给我和张威做饭,到了晚上,我和张威就去洁儿所在的酒吧看她表演,也是为了防止有客人骚扰她。

    有一次,三个醉酒的客人一齐走上舞台,对着洁儿做一些下流的动作,张威自然怒不可遏,冲上台将那三个醉汉狠狠揍了一顿,洁儿因此丢了工作,但张威打架的本事,却被台下一个正在喝酒的地头蛇看中了,他邀请了张威加入他们帮派。

    张威从来没想过,打架居然可以也可以成为本事。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也成为了张威和洁儿矛盾的开始。

    洁儿不允许张威去过那种打打杀杀的生活,张威说自己只会打架,既然能靠打架养活两个人,为什么不做。

    每次他们吵架,我都无法正常写作,但我又不能出去,万一他们打了起来,又没人在一旁阻止。

    久而久之,争吵激化了两人的关系,洁儿提着进城时买的手提箱,不辞而别,张威也顺利成为了帮派的二把手,离开了地下室,我也因为处女作的发表,有了一些名气和金钱,搬进了新家。

    我和张威之间,已经有十年不曾有过接触,有一次,我路过巷口,看到他和他的小弟,围堵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

    他好像看到了我,但是并未向我打招呼,转而逼迫那名中年人高利贷的还款,中年人已经跪在地上求饶,但是他的拳头仍然毫不留情地砸在那人的脸上。

    我匆匆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原本以为,我和他不会再有来往,可是半年前,他突然来到我的住处,敲开了我的门,他说自己已经洗手不干了,因此没地方可去,问我能不能收留他,我答应了。

    05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什么事。”

    “我和洁儿睡过。”

    张威嗤嗤笑着,好像一幅了然于胸的样子,然后对我说。

    “这个啊,我知道,那一晚我回到地下室,就看到了你们俩在床上,当时我很生气,可是你和她,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所以我一直都当作什么都发生过。”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她和你吵了一架,然后你就走了,她就拉着我去酒吧喝酒,我拦了很多次,但她还是在不停地喝,后来回到地下室,她说有点冷,让我抱抱她,我抱了,然后就......第二天醒来,我们两个都很后悔,答应彼此,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张威拍着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洁儿,我不怪你。”

    “可她喜欢的是你,你和她都是和我一块长大的好朋友,所以我尊重她的决定。”

    “原来我们三个,当时都带着秘密相处着,还能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真的不容易啊。”

    我长叹一声,述说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重。

    “半个月后,她跟我说,他怀孕了,我吓了一跳,因为她对我说这件事,所以当时我以为那孩子是我的,可她说不是,她说她算过日子,孩子是你,我想告诉你来着,她不让,还说让我陪着她去打掉这个孩子,因为她觉得,你没能力做一个好父亲。”

    “她说的对,我不仅做不好一个父亲,我连一个男人的做不好。”

    “我劝过她,但她执意要去医院,后来到了医院,她看到一对夫妻抱着新生儿,看着他们喜极而泣的模样,就打消了堕胎的想法,我以为一切都能回归正轨。可是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地下室。”

    “我当时好像逼问你来着,我问你洁儿去哪了,你说不知道,我不信啊,你和她关系这么好,我不在的时候,又是你照顾着她,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又想起你还和她睡过,一股脑热,就把你揍了一顿。”

    “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的不辞而别,不仅是对你,对我也是如此。”

    “对不起,一直都想和你道歉来着。”

    “这句话,你还是对洁儿说吧。”

    “早知道我们后来会分道扬镳,当初就不应该离开村子。”

    “谁又能预测未来呢。”

    “恩,说的也是,对了,等我病好了,我们俩一起去宁波,去找洁儿,我会当面对她道歉,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回趟村子吧。”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你好好住院,接受治疗。”

    “真不好意思啊,大作家,要用您老的钱,来治我这不中用的身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赚钱还给你,去工地搬砖,去饭店当服务生,踏踏实实做事。”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06

    张威还是没能熬过,死在了医院,医生说他很顽强,每一天都很积极地接受治疗,我没有哭,但是照顾张威的女护士,却哭的很难受,就是之前张威搭讪过的那名女护士,她问我,张威的葬礼能不能让她也参加。我说,他的葬礼会在老家举办,你应该找不到。

    后来,我带着张威的骨灰,来到了宁波,在那待了很久,我想找到洁儿,我想对她转述张威的歉意,可是一年间,我几乎走遍了宁波市的大小角落,始终没能遇到洁儿,也有可能是她变了,我也变了模样,即使两个人迎面走过,都没办法认出对方吧。

    最后,我独自一人带着张威的骨灰回到了村子,我将他的骨灰,撒在了小时候我们三个经常玩耍的那条路上。

    那是我们出村的路,也是我们回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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