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个比我年长两岁的秦龙朝我跑了过来,赤着脚,但并没有感受到大地赠给他的疼痛,利索得仿佛一只麻雀在大地上活动。风像是长了手,一直揉捻着他的衣角。
秦龙剃了一个光头,发短得像是刚从大地上钻出头来的小草。那浓密的眉毛紧挨在一起,快要扯成一条粗黑的线。眉下是一双乌黑深邃的眼,深沉似海。如月光皎洁的脸庞上点缀着一颗黑痣,犹如茫茫雪原上的黑马一点。
当他跑到我的面前时,我就知道下文不会太美妙——一个爱狗胜过爱父母的人,狗死了,得多疯狂。
“狗,狗,你醒醒,快醒醒,不要睡着了。”他带着哭腔。
秦龙可怜巴巴地瞅着飘浮在浮生池上的黄狗,像根木棍一样,毛湿漉漉的,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噙着晶莹的泪光,手不知比划着什么,问,“我的黄狗,它……怎么死了?”
我说是黑猫所害,他又怎么会相信呢?可话又说回来,黑猫又没有对黄狗下毒手,它只是正当防卫,躲避黑猫的攻击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我害死黄狗——黄狗是为了救我才离去的,我理应承担这个责任,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勇气承认。
秦龙盯着我的眼睛,“那你哭什么?”
我摇了摇头。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你谋杀我家的黄狗,才留下罪恶的眼泪。”他嘴角轻轻一扬,好像破了一起天大的案子。
我仍然摇了摇头。
“林九零!你是哑巴,还是石头?连一句话都不讲。是不是做贼心虚,生怕说出露出马里脚的话?”他因愤怒,说话喘着气。
他气愤得站了起来,走到我前面,给了我一脚,踹到我的腿上,说,“你他娘的!给我两句话啊!”
听闻秦龙在校不是偷摸女生的胸部,就是袭击女生的臀部。他家境富裕,有钱就等于有了人缘、靠山,谁敢惹他?惹他无非是鸡蛋碰石头,螳臂当车。
突然那只黑猫从纸莎草蹿了出来,着陆在一块小草地上,双眼焕发着绿光,一丝不苟地说道,“你再动他一下试试!”话音一落,它便向秦龙虎扑了过来,秦龙吓得磕头如捣蒜。
“大白天的,你他娘的,在瞎想什么呢?”他的一脚把我踹回现实,随后又吃了他好几脚,踹得我的腿隐隐作痛。
“林九零,我告诉你,别以为你不说话,事情就可以烟消云散,我这就跑回去告诉我爸,问他事情改如何解决,你等着瞧吧!”他说完便撒腿就跑,跑了十几步,蓦然回首道,“你要是敢偷溜,我就带人拆了你家的门窗,掀翻你家的屋顶。”
他又跑了十几步,又回过头恐吓我,“你敢偷溜的话,以后在学校你也别混了。”
我被他的言语束缚住了,憨憨地站在原地,宛如铁塔一座。
此时的天空依旧湛蓝,仿佛穹顶镶嵌着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黄狗依旧飘浮在浮生池上,犹如海绵。
秦龙这浑小子很是狡猾,以为我会偷溜回家,可能没有料到我林九零会这么乖,站着不动,可能发现我不在家,顺便把我干妈拐了出来。
“唉——可怜的狗……”秦龙的父亲秦德顺一脸假慈悲。
秦德顺体态肥硕,虎头虎脑,双眼细小得如同一处门缝。宽阔的肩膀俨然可以降落十架飞机。儿子是父亲的反射镜。秦龙是小流氓,他则是老流氓。秦德顺脚踏的船只,比我吃的饭还多!倘若一栋六层楼住的都是女性,起码五栋楼与老流氓秦德顺发生过不可言说的关系。钱真是个好宝贝,能把死人变活,亦能把活人变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翠莲,我也清楚你的家境,和我不是同一个水平线上的,我富你穷,你穷我富,哈哈——”秦德顺大笑起来,“所以我也不为难你。”
他又对着身后那个人高马大的曲天乐,说道,“小曲,我这样说,是不是太伤人自尊了?”
曲天乐点头哈腰,答道,“是!”
“这样吧,翠莲,你给这条黄狗买口棺材,找块好地埋了,咱们这件事就算扯平了。”秦德顺说。
“九零最近病了,求医花了不少钱。这钱还是我那个赌徒老公赢的……如今一日三餐都可能是个棘手的问题,更别谈棺材了。”干妈低声下气地回答。
“原来是病了呀,难怪我以为他半天怎么吐不出一句人话出来,简直就是个哑巴。”秦龙嘀咕道。
“你才是哑巴……一条狗……至于咬着伤口不放吗?”我的脸上愁云密布。
“你得罪张三李四家的狗可以,得罪了秦家的就不行!”秦龙说。
“秦龙!我们大人在讲话,你插什么嘴?”秦德顺暼了秦龙一眼。
“爸,可是……”
“可什么?是什么?还有,你能不能给老子长点脸,不要在校与那些未成熟的小女生瞎搞?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净学坏。”秦德顺脸不红,心不跳。
他随后问曲天乐,“我说的是不是没毛病?”
“是。”曲天乐应和道。
“古人云,有其父必有其子。”秦龙一语惊人。
“混账东西!是不是老子很久没抽你,皮痒得不行了?现在老子说一句,你也要顶一句!”
曲天乐见势不妙,急忙劝道,“秦哥,家中之事,家中谈。”
我在心里暗自欣喜,恨不得他们当场打起来。
秦德顺见他言之有理,急转攻势,“翠莲,你有什么合理的方法解决这件事吗?”
干妈不语。
秦德顺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瞧瞧地,仿佛要从天地两者之间寻找个答案出来。
“翠莲,要不这样吧,你帮我点根烟,事就算了。”秦德顺抚摸着下巴,一脸无所谓。
“爸,这样岂不是便宜他们了?”秦德顺没有回答秦龙的问题。秦龙便无奈地低下头去,像极了一个犯错误的孩子。
“嗯。”干妈一脸镇定。
秦德顺把打火机扔到脚边,说道,“不过,你得像条狗爬到我脚边,用嘴叼起打火机,再站起来为我点烟,做得到吗?”
“可以,只要你不为难孩子,什么事都依你。”
干妈是个很少对命运反抗的人,命运要她向东行,她便向东走。寄父是个穷丑的男人,人家在乎,干妈偏不在乎,她说自己喜欢就好。往后寄父逐渐露出酗酒好赌的迹象,干妈何曾抱怨过,只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干妈的两只手撑在地上,双脚在后,像一只他们口中所说,心里所想的“狗”,匍匐前进。
“妈!”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她不是你妈,你妈那个没良心的,早就不要你了,和你爸逍遥去了……我说翠莲啊,你没事吃饱撑着没事干,帮那个女生养这臭小子干什么,你图个什么?”秦德顺叹息道。
“不要一派胡言,更不要拿孩子说事。”
“行……行……你开心就好。”
秦德顺刚合嘴不久,又调侃道,“小曲,你看这条母狗的胸,有比你上过的女人还大吗?哈哈——”。
说完,他们仨捧腹大笑。
“干妈!”我哭喊道。
“臭小子,别叫了!就算你喊破喉咙,你干妈没有拾到打火机,她还是不会站起来的。”秦德顺说。
干妈爬行到秦德顺的脚边时,正准备利用她的嘴巴叼起打火机,奈何秦德顺连个畜生都不如,用肥大的脚狠狠地踩在干妈的手背上,直到干妈惨叫了一声,他才慢慢把脚挪移。干妈的手背上,红得宛如一块刚从火炉里冶炼出来的铁。
秦德顺一边解释,一边拍打自己的脚,“翠莲,对不起,对不起!这脚不懂得怜香惜玉,大概是很久没教育它了,不听话啦。”
“没,没事。”干妈微笑着说。
干妈站了起来,用手取下口中的打火机,为秦德顺点火燃烟。秦德顺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长吸了一口烟,直接把烟雾吐在我干妈的的脸上,干妈闭着眼,随后阵阵咳嗽声。
“翠莲啊,小偷偷东西,当然不能让小偷归还东西就完事了,对吧?”秦德顺的脸变得比影子消失的速度还快。
他又补充道,“再说,秦龙也感觉点烟有点便宜你了,是吗?儿子。”
“是的,爸爸。”
“你背狗游街,这件事就算扯平了,这次绝对不忽悠你,如若忽悠你,天打五雷轰!如何?”秦德顺问。
干妈依旧回答,“只要不为难孩子,什么事都依你。”
秦德顺吩咐曲天乐下水把黄狗抱上岸来,不料曲天乐却不肯,说他手会颤抖,不敢抱。
“我说曲天乐,老子是白养你的?这些都是迟早要还的。别废话,给老子赶快下去。”秦德顺不悦。
阳光洒在浮生池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洒满无数的玻璃碎片。阳光也洒在曲天乐这张不知所措的脸上。曲天乐踌躇不前,虽说心中万分不愿意,但秦德顺的命令又怎敢违抗呢?正所谓吃人家嘴短。随后他像只鱼跃进水里,游至黄狗旁,把它抱上了岸。曲天乐放完过后,宛若触电一般,浑身还在颤抖,秦德顺踹了他一脚,他才逐渐镇定下来。
“零儿,乖,不哭,今天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要告诉家里人,知道吗?”干妈抹着我的泪水。
“好。”
“零儿真乖。”她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命运既然如此多舛,我们再反抗也没用,不如欣然接受。”
往后余生,我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对的。
“你们两个不要在那边唠叨了,”秦德顺催促道,“背狗游西街后,你们想聊个日升月落,秋去冬来,都不成问题。”
西街位于石章村最西侧,街长而不窄,老而不衰,旧而不败。白日里,西街人海如潮,好生繁华。黑夜里,店主各自打烊回家,西街冷清得犹如一鬼鬼街。
干妈像背海子一样,背着黄狗。黄狗脑袋耷拉在她的后背上,尾巴下垂。他们仨走在最前面,像个导游,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干妈面色凝重,仿佛背上扛了一块墓碑,但他对命运的安排,皆报之以歌,所以她的脸色一下子便云销雨霁了。携带寒意的风,在纸莎草内捉迷藏,发出恶魔般的笑声,让我惶恐不安。
“兄弟姐妹们!出来看戏啦!好看的戏!”他们三人像个叫卖的人。
穿过幽径,路过我们的家,这三个可恶的家伙,故意调高音量,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出来欣赏这场“华丽”的演出。孩子喜欢热闹,林颖天真以为真的有好戏可看,欣喜得跑了出来,赵婆婆年纪大,身体不硬朗,跑在她的后头。可当她看到干妈背了一条死狗,吓得晕倒在地。
干妈眼里滚出泪水,大声呼喊着姐姐的名字,试图把她唤醒,但始终不见希望。
赵婆婆脸暗得深沉,破口大骂,“姓秦的,你这个畜生!如此羞辱人的吗?”
“好你个赵寡妇,胆敢骂我!你要是年轻个三四十岁,老子非拔了你的皮不可!”秦德顺说完,吐了一口口水。
赵婆婆气上头了,“我呸!老娘要是年轻个三四十岁,你还在家中啃你妈的奶呢!”
“我说赵寡妇,你是老年痴呆了,还是活腻了?这么不要命!”秦德顺活动活动肘关节,仿佛要去修理赵婆婆。
“秦哥,动手打死这个老不死的,有损威望,不值得。”曲天乐阻止道。
“赵婆婆,求你了,不要再说了,赶快抱颖儿回屋去吧。”干妈哭着说。
赵婆婆回屋后,秦德顺急忙挽回颜面,“小曲,要不是你拦住我,老子今天非宰了她不可!”
穿巷过道,他们三人如同一台复读机,重复着,“兄弟姐妹们!出来看戏啦!好看的戏!”声音嘹亮,惹得村里的狗狂吠不止。正在休息的人,气得骂出几句粗鄙之语,但是看清秦德顺的模样,吓得眼珠子快蹦了出来,刚想说出的话,连忙咽回肚子里去。
此刻约莫午后两三点,西街不知刮进了何等邪风,冷清得太不像话了。但不久,干妈像块磁铁,把村民吸了过来。群众有的站在留着刀痕的案板上,双眼瞪得比井口还大。他们身后的店门上贴着似掉非掉的对联。有的人站在青石板上,交头接耳,评头论足。有的人坐在街尾那棵长满胡须的榕树下,打着慵懒的哈欠……一只乌鸦落在街角的屋檐上,东想西想,好像一名侦查员。
“各位兄弟姐妹们!安静,安静!”曲天乐喊道。
现场瞬间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翠莲,狗背到那棵松树,”秦德顺手指着街尾,“再回到这就行了。黄狗我们自行处理。”
干妈点了点头,背着狗向前走去,所到之处,旁人皆捂着鼻子。他行至连接西街的巷口处时,在外打工好几天未回家的寄父突然回来,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上穿白色上衣,下搭黑色长裤,手提水果两袋。他见到干妈这般模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两袋水果像包袱一样,落在地上,几个苹果滚了出去。
他忽然怒吼道,吓得秦德顺跳了起来,“秦胖子!你这个狗东西!竟敢当众羞辱我的女人!”
“我说武大郎林建强,几日不见,翅膀硬了不是?”秦德顺冷笑道。
“你个死胖子,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不可!”
“哈哈——就你这个死矮子,还敢扒你爷爷的皮,抽你爷爷的筋,简直是洞庭湖里捞针——白日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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