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线般的山脉在天脚下蜿蜒不止,连绵不断,宛若一片奔腾不息的江河,隆起的山峰,犹如是海浪在拍打苍天的容颜。灼热的火球从山峦的东北处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乖巧地挂在天边。柔和的光线在山林中散播着慈爱,仿佛给丛林之鸟注入了新生命一般。林鸟振动着羽翼,冲向了天际,在广阔的天空下鸣叫着、盘旋着,好像天底下挂了一处懂得鸟鸣的漩涡。林鸟盘旋腻了,便扶摇直上,冲向云霄,幻想拥抱奔跑的太阳,一会儿,它们就昂首望天于枝头,盼望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月。
而石章村却是雾霭重重,不见光明。村民们出门不得不带上宝贝手电筒,否则就会发生令人不愉悦的事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光芒的利刃才戳穿晨雾的心脏,石章村才重新迎来光明。
教室外的银杏花香变得越来越淡,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落叶貌似堆积得越来越多,如山一座。我的课桌上画满“抽象”的画,还有小刀留下的伤疤。后黑板下躺着几块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风像个调皮的孩子,敲打着窗户,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
徐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书,讲着课。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她念到一半时,突然痛哭起来。微弱的哭声渐渐转变成像炮弹一样巨大的声音。
顷刻之间,台下的同学们也莫名地跟徐老师哭了起来,且越哭越大声,徐老师急忙收敛她的哭声,安慰道,“同学们,同学们,不要哭。”可她说完这句话,哭声又来了,哭得比刚刚还要厉害。徐老师哭得身体不听使唤地抖动着,心脏仿佛要从身体里跳了出来。
当吴校长把她叫出去谈话时,她眼睛红得像胎记一样。两只蝴蝶在教室里飞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会从前飞到后,一会从左飞到右。当这两只比翼双飞的蝴蝶准备越过怪小子林伟豪的头顶时,不料怪小子手起刀落,拿起语文课本,就是一下,直接把其中一只蝴蝶拍倒在地,落地的蝴蝶还在拼命地挣扎着,怎知怪小子竹竿般的腿,又冷漠地给了落难蝴蝶致命一击。当另外一只蝴蝶煽动翅膀落寞的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时,徐老师才从前门走了进来。
她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懒散地放在讲台桌上,以手为枕,头埋在手上,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但徐老师的身体同刚才一样,剧烈地抖动着。
之后的三天,我们才知道徐老师的哭泣是因为她丈夫李军的离去。
洪水那时已经吞没了河堤,诸多战士跳进浑浊的洪流里,用肉体阻挡洪水的愤怒。洪水如巴掌一样,打在他们的脸颊上,他们疼痛,但也只能像株树一样站立着,挺拔着,不能动摇。还有一些战士在岸上扛着一袋又一袋的沙袋,李军也在其中,但他扛的沙袋数量总是比别人多。当然他也要跳下水去阻挡洪流。渐渐地,他脑子里好像有股热浪在流浪,头沉重得像块石头,快要从他的身体上落了下来。最后,他真的坚持不住了,咬不紧牙关,在一次扛沙袋中,昏倒在地,急忙送去医院救治。身在医院,心却在灾区。当指导员得知他要去救灾的时候,没有感动,只有愤懑,“你是不是疯了?不要命了啊!”“兄弟都在奋战,我躺在这,真的过意不去。”他回答道。
李军如愿以偿,到了现场救灾,但身体如同花朵一样枯萎,支撑不住他的远大抱负,最后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去世了。享年二十八岁。
在九八年这场大洪水中,有人失去了孩子;有人失去了父母;有人失去了家园。徐老师失去刚结婚不到一个月的丈夫李军。
吴校长的夫人上个月也离开人间了,所以深知失去爱人的疼痛,主动批准徐玲在家休息,等状态调整好点之后,再返校授课。
未见徐老师的第八个夜晚,石章村停电了,大地一片漆黑。眨眼的星星多如牛毛,铺满了夜空。老人们坐在石阶上,缓缓地摇着蒲扇,谈论着家常。中年男子光着膀子,感受晚风的恩泽,嘴里叼着香烟,烟圈从嘴里喷出,袅袅升起,随风飘散。捉迷藏玩累了,我躺在坚硬的石板上,仰望璀璨的星河,星空下有两架闪烁着朱光的飞机不期而遇,擦肩而过,各向一方。好几次我见到飞机从村里路过,我都有这么一份担忧:万一飞机坠落凡尘,石章村可就完了。担忧的同时,带给我的是阵阵恐慌。
客厅的石桌上站立着一根银白的蜡烛,生命的小火苗拼命地跳动着,风轻轻一拂,它就开始舞动着耀眼的身躯。火光下,一位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在认真地温习功课。她雪白的脸庞上有双明亮美丽的眼睛,美得简直像是一名技艺精湛的画师一笔一划精心刻画的。她就是我的姐姐林颖。
我要是有她这般好学就好了。她一回到家,就像只勤劳的黄牛,耕耘着知识的土壤。如此一来,我也不用每次一停电,就被干妈叫去拿手电筒照明。
我凑到她的身旁,借助黑夜的冷清,低声说道,“姐姐,我真的看到那只黑猫……”
她放下手上的书,深沉地瞅着我,双眸里又填写许多的未知,“妈妈!弟弟他又开始了。”
“九零,别吵你姐姐复习功课。干妈在炒菜,是你们两个最喜欢吃的,还不赶快来帮忙拿手电筒。”
“知道了,干妈。”
夜深了,月亮挂在夜空中快要发霉了,然则电依旧未来。林颖睡得可香了,断断续续的打鼾声在屋子里梦游。干妈安静地坐在床沿,拿着面色如土的蒲扇为我扇动着慈祥的晚风,驱赶蚊虫与闷热。外面蛙鸣一片,犬吠成堆,繁密如雨,此起彼伏,与屋里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俨然成了悲伤的海洋。但最后我不知用了什么方式,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
翌日天亮,阳光在庭院内游荡。小鸡跑起步来犹如一只凶猛的恐龙,追赶着阳光的步伐。肮脏的鸭子伸着长长的脖子,喝着浑浊的水,好像呛到了,发出片刻的怪叫声。那只鸭子见我盯着它看,犹如成精一般,用它的小眼神瞪了我一下,好像我欠它几百万似的。随后它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昨夜睡觉我说了梦话,话的内容都与那只黑猫有关,干妈见我都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了,还对那只黑猫念念不忘,就感觉我“病”了,还“病”得不轻。她紧接着带我去县城求医,医生求到了,钱也流出去不少,可,我的“病”迟迟未愈。
那日午后,干妈照旧坐在门槛上织毛衣,阳光体贴的为她披了一件金黄的衣裳。我捡着如豆大一般的石子砸向正在枝头上欢声歌唱的麻雀,麻雀的尖声利叫,仿佛在痛批我的所作所为,批完,它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此时赵婆婆走进了院里。她满头银发像是积起一堆的白雪。波浪般的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庞。眉毛淡得像是没长过眉毛一样。
“翠莲,你家孩子有救了。”赵婆婆笑不拢嘴。
“真的吗?赵婆婆。”笑容在干妈的脸上绽放出来。
她扔下手上的活,激动地走近赵婆婆,拉着她粗糙却不乏温柔的手,“非常感谢你,赵婆婆。”
“翠莲,不用客气,都是老相识了。待会你到球场就会见到通灵大师,他治好许多人的怪病,也准能治好九零的。”赵婆婆看上去很是胸有成竹。
赵婆婆说,那位通灵大师神通广大,手段高超。既能降妖除魔,又能净化灵魂……总之,只要你有求,他必应。
球场虽说是球场,但丝毫没有见到关于球场应有的设施,只空出一块巨大空地。空地的东边有个低矮的戏台,台上杂草丛生,垃圾连片。戏台的正前方矗立着一根欲破九霄的电线杆,电线杆的身体上还有野狗撒尿的痕迹。笔直的电线杆的不远处有块不高不矮的石台,台上盘坐着一个人,他双眼紧闭,仿佛沉睡一般,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就是通灵大师。
只见他身穿长袍,头戴道观,手持浮尘,背负宝剑,脚蹬云履。通灵大师的道袍上金黄与海蓝亮色为主色调。金黄色上均匀分布着几条墨色条纹,海蓝色上飞舞着两条巨龙。
他的左右两旁各站一名道士,左手为胖,右手即瘦。他们的面前立着一块腐朽的木桌,桌上有柱正在燃烧着生命的香。
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听见拖着拍打大地发出层层叠叠的“啪嗒”声,仿佛拖鞋拍打的是我的面容,令我心烦意乱。不久,球场便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群,连一只小小的蝼蚁都钻不过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口臭脚臭体臭这几位客人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不请自来。有的小孩光着屁股站在原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中年男子抽着烟,嘴里吐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一老婆婆思想开放,竟然撩起上衣擦干脸上的汗水,下垂的乳房像缕成熟的麦穗。
“各位!请安静下来,通灵大师此时正在与神会晤,不要打扰到他。待会咱们的仪式就要正式开始了,请大伙排好队,按顺序一个一个来。”站在右边的瘦道士一本正经地说。
时间一分一秒的从我指缝间溜走了,但还未轮到我们,我有点犯困,但徐老师的出现,像只啄木鸟把我的瞌睡虫给叼走了,让我精神万分。许久未见的她,与之前真是判若两人。
她头发如鸟窝一样凌乱不堪,雪白的脸庞渐渐枯黄,双眼浮肿得像脸上挂了两个电灯泡。
“大师,请你保佑李军……”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祷的声音小得极其可怜。
通灵大师听完祷告后,双眼依旧紧闭,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如同有十足的把握实现徐老师的愿望。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拍拍裤腿上的尘土,才慢慢地向前走去,小心翼翼的把口袋的钱放进朱红的纸箱里。她离开的时候,双腿像是拉了两车学生的作业,步伐格外沉重。最后,她消失在眼前的拐角处。
……
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们了。我同干妈跪在地上。“大师,我的孩子九零脑海里一直住着一只会说话的黑猫,请你把他有关黑猫的记忆抹得一干二净吧。”干妈闭着眼,虔诚地祈祷着。
我偷眼看到大师听到“说话”二字时,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他点了点头,我们站起来,干妈交了钱,就牵着我的手走了。回家的途中,干妈一直反复地问我,“零儿,你还记得那只黑猫吗?”
“黑猫?干妈,你在说什么呢。”我假装疑惑道。
于是干妈笑意盈盈。
我只好撒谎,亲手填埋自己挖的坑,这样干妈才不会再花冤枉钱,为我是处寻医。
这日中午,我望着湛蓝的浮生池坐了好久。我觉得像浮生池这种美丽的风景,最后适合一个人来欣赏。
天晴得像张蔚蓝的纸张,一片片薄薄的白云,倒映在浮生池里,犹如一艘艘在碧海上前行的帆船。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当即吓了一跳。我转过头去,打量他一番,他见我有些迷惑,便开口说道,“小朋友,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那位通灵大师。”
他身穿便装,我细看好久,才认出他来。
“你……”我话音未落,他便笑言,“小朋友,不用害怕,我不会捉你去卖给坏人的。。”
“对了,小朋友,你忘记那只会说话的黑猫了吗?”他用一种和蔼的口吻关心道。
“没。”我摇了摇头。本来我想说,“黑猫?”无奈人有点紧张,嘴又有点快,就说漏嘴了。
“小朋友,你方便告诉我那只黑猫在哪里看到的吗?我可以活捉它。”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但是如果通灵大师能活捉那只黑猫的话,家人就会相信我没有撒谎,怪小子也定会相信我没有吹牛。黑猫虽然速度惊人,胃口不小,但记得赵婆婆说,通灵大师手段了不得,捉得了妖,降得了怪,我也就放心了。
“它当时从浮生池里跃出,在那消失不见。”我手指那团迎风飘荡的纸莎草。
说时迟,那时快,他瞬间跃进纸莎草里,一丝不苟地寻找黑猫,谨慎得像是在沙堆里找金。汗水浸湿他的衣服,但是连根猫毛也没有见到。他倏忽拍了拍大腿,好像知道了什么,雀跃地说,“不在这,定在那浮生池里养生。哈哈——果然是猫妖,睡都睡在水里。”
当他在水里寻找黑猫时,他的那两位胖瘦道士也来了。他见这两位木然地站在原地良久,便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为师再水里工作,你他娘的以为老子是在泡澡是吗?还不脱掉衣服下水和我一起寻找那只会说话的黑猫。”
“得了吧师父,小屁孩说的话你也信,你不会老糊涂了吧。”瘦子满脸不悦。
“老糊涂?你说一遍试试,待会就把你打得连你妈都不认识你!”通灵大师的头露在水面上,似一个飘浮的皮球,“你看这孩子,长得哪里像是会骗人的杂种?”
那个瘦子看了我几眼,阴险地笑了一下,“哪里都像。”
“别他娘的再给老子废话!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的。等到捉到那只会说话的黑猫,师父还要这辛苦地带你们到处诈骗捞钱?”
“师父啊,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那个胖道士说。
“为师真的是服了你他娘的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一边呆去……吃得跟头猪似的。”
我和胖子坐在了草丛上。
牛叫了不知数十次,大雁不知飞过数十行,他们师徒二人也不知潜水多少次,把浮生池下的世界都看腻了,依旧未见到黑猫。当他们二人灰心意冷,准备上岸的时候,他们突然惨叫一声,随后像块石头沉入水里,不见踪迹。我和胖子吓得跳了起来,胖子的眼泪流了下来,大声地呼喊着,“师父!瘦子……”无一人应答,只有他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着。他望着浮生池数秒,接着用拳头砸向大地。
胖子想给我一拳,但他的拳头在半空中僵硬了,却把我拽到空中,说,“都是你害死我的师父和瘦子,什么这有猫妖,有种他娘的给老子现身呀!他娘的,连个屁都没有。”
顿时那只黑猫如离弦之箭从水里射出,胖子的反映相当惊人,见到一个黑影从水里射出,立即松开我,我直直地摔在地上,屁股痛得快开出悲伤的花朵。
胖子知道师父与瘦子的死肯定与这只猫妖有关,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虽然身材魁梧,但跑得如同脱笼之兔,不容小觑。但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四只腿的呢?更何况这只身手不凡的黑猫。好一只黑猫,只是打了一个喷嚏的功夫,就追上了胖子,只见它用嘴用力一咬,就把胖子一条完整的右腿给扯了下来。胖子痛叫一声,便倒在地上,黑猫又是一口,这嘴巴长得比上次的还要大,大的可含下十座安第斯山脉,随后活生生地把胖子吞了下去。
而后它把我扑在了地上,冷冷地瞪着我。我看见黑猫的双眼透露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嘴巴抽搐着,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
刚刚胖子被黑猫准备吞下去的时候,卡在它的脖子处,它疯狂地甩了甩头,胖子直接滑进肚子里,没过几秒胖子就被消化掉。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恐惧。
忽然秦龙他家的黄狗朝我冲来,它躲过了石块,越过田埂,扑向黑猫,但被黑猫一个敏捷的动作,躲闪掉了。黄狗扑了个空,一头栽进水里,奈何黄狗不识水性,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死了。
黑猫急速把大师和瘦子的衣服吞了下去,静默了一会,像之前一样,跃进纸莎草里,消失不见。
我望着这只可怜的黄狗,双眼不禁噙着泪光。忆起与它玩耍的情景,我的泪控制不住了,直接涌了出来。想起它刚刚是为了来救我……我的泪涌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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