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福

也是在漫长拉锯中读完贾平凹的《高兴》之后，倏忽萌生出一种积极地想为六福写堆文字的想法。可六福不似高兴那般虔诚地信仰生活，又无法像五富那样执着地实践认知，毕竟，它只是在奄奄将息之时被大金毛发现又被男朋友捡回来的平凡无奇的小流浪猫而已。

但六福又是只有些神气的小流浪猫。在被捡回家的第二天就拿前爪勾在纸箱边缘，两只小后腿蹦地一蹬，整个儿把纸箱掀翻后丢丢丢地跑出来，完全没有了初来时病恹恹的劲儿。老人家总说猫有九命，六福只靠几口葡萄糖就生龙活虎，换做我恐怕是万万不能的。

起初我是很忌惮六福，因着自小就喜狗不喜猫的本性，又多怪猫类奸诈狡黠。哪知这是不看脸色的主儿，一天至晚的在我身上来回磨蹭。要是我在厨房里切菜，它就拿爪子去勾菜板，而又有些吃力，须将身体崩得笔直，这时便呈现出一种不符合猫类的骇人的长度。我便急急地赶它出去。又不然，趁我仰面躺在沙发上，它就嗖地跳上来，后腿强有力踢踏着我的胃，使我条件反射般缩起了。最令人气愤的一次，它自娱自乐一样绕着整个屋子乱窜，仿佛屁股上烧着了一团火，又如赶不及要去逃生，突然扑过来，前爪与后爪先后蹬着我的脑门儿就窜到另一个方向。我只觉面前一黑物扑来，前额叭叭地挨了两爪子，顿时浑浑噩噩，惊得说不出话。

“六福真是怪的很！”我暗自思忖，居然对我对它的冷漠无动于衷，一股脑儿的天天紧挨着我。我于是拿着手机不看它，它却将爪子弯到手机下面，似乎很气愤地一拨。啪地一下手机掉了，而我也生气地用手钳住它，作势要打。喵喵喵！喵呜哇啦！它张着嘴巴求饶，两颗尖尖的猫呀露出来，我便又放了它。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怕它突然混气发作咬我一口。

可六福待我却很有些分寸。与我戏耍时从不将爪子外露，只拿热乎乎的肉垫轻轻拍击着，然后紧挨着我卧下了。我伸手将它推远，它回过头拿眼睛瞪我。六福的眼睛真大，像镶进去两颗玻璃珠子。我这样想着，它又丢丢丢的过来，直接倒在我的身上，小前爪微微弯曲勾着我的脖子。得了，就这样抱着吧。

某日入夜已深，临入眠时惊觉怎不见六福踪迹。于是四下呼喊。平日只要一唤其名，必得一声喵呜回响。今晚喊叫了许久，已从最初的呼唤变为一种不耐烦的催促，六福仍不出现。我和男朋友便有些奇怪了，该趴沙发下寻的，该去阳台上找的，甚至连暖气片下面也来来回回拨弄了几遍，依旧毫无猫影。六福就像清早荷叶上的露珠，轱辘一下子就不觅不着了。望着唯一一个开敞的卫生间的窗户，我颤颤地说，六福该不会从这里出去了？这可是六楼啊。男朋友探着身子朝窗外，在晚上十一点浓郁的夜色里大喊，金六福你喵的！果然，窗口朝下的楼底草丛里传来清晰的喵呜哩啦的叫声，像是很不服气的回应道，你才喵的，老子困在这里上不去了啊！我和男朋友霎时惊呆，两双眼睛对视良久，我说，如果我没有幻听的话…男朋友踢踏着拖鞋噼里啪啦下楼去捉了上来。

此后六福在我看来就是一只神猫了。我曾几次试图破解它如何翻得六楼高的窗户逃到楼下缺毫发无损，终郁郁不得。而它只滴溜转着两只玻璃珠大的眼睛瞧我。啊六福！你是很想念从前外面的世界了吗？即便那个世界里你曾卧在杂草丛中与死神打了个照面，而路边匆匆忙忙那样多的过客却只以冷眼相对你。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信息与人情一样，在飞速的奔跑着，传播着，最终淹没了。

忽而有些心疼六福，便紧紧圈住它。六福扭着小脑袋看我，又转回头舔自己的皮毛。一下，两下…它认真的梳理着，随后一歪头睡着了，小肚子一起一伏，时而前爪翘起，在空中胡乱抓挠几下，或许是有了什么噩梦。是梦到了从前吗？是在与同伴的打闹追逐吗？在梦里有被我举高转圈又抱在怀里的场面吗？

有日男朋友非常急促又响亮的脚步声传上来，他在楼道里冲我大喊，快点抱六福下来！我发现了小小六福！我心中一紧，难道是寻见了它的家人？忙举着猫下楼。在一片小小的低矮植物掩护下，一只丁点儿小猫蹲在那儿，忽闪着眼睛，真是像极了六福。我将六福推到近处，小猫颠儿颠儿跑出来，拿鼻子蹭六福的鼻子，而六福令人意外的发出像蛇那样嘶嘶的攻击声，冷不丁抬起右爪就是一挠。小猫喵呜一声跑掉了。我和男朋友一头雾水。一会儿一只花斑小母猫跑过来，六福又是一爪，小母猫同样跑掉了。我和男朋友目瞪口呆。最后来了只泰迪，六福刷刷左右开攻，挠得泰迪呜呜咽咽，于是又跑掉了。男朋友一把抄起六福，不禁赞叹道，社会我福哥，猫狠话不多。夹着回家去了。

六福一天中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常常是从猫窝里揪它出来，它还眯缝着眼睛咪呜咪呜抱怨。将它放在地上，一转眼它又钻到衣橱里扒着衣服睡着了。某天清晨男朋友一睁开眼睛，一只猫头就摆在鼻子下面，受到惊吓的男朋友蹭地坐起来，甚至因为速度太快而出现暂时眩晕，而六福还纹丝不动的继续睡着大觉呢。

另有一天深夜，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得客厅窸窸窣窣声响，内心一惊，忙推醒男朋友，悄然贴在卧室门口察听动静。一会儿闻得像什么东西碎掉的轻微咔嚓声，一会儿又是什么袋子被碰到的撕拉声。瞬间明白，六福又在偷吃锅巴！我顿时怒气横生，破门而出，果不其然，这斯后腿撑着沙发，前爪搭在茶几上，脑袋因为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卡在锅巴袋里，正摇头摆尾的要出。于是拎出来一顿教训。完毕看一眼时钟，凌晨两点左右。喵呜！

六福的高明之处在于，每次作了什么妖，极其有自知之明，看待将要发作之时，它便后背弓起，纵身一跃，开始四处逃串。然其不明智之处在于，每次都逃到死角，自投罗网。被捉住时，它还微张着嘴巴，居然还摇晃着脑袋，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再喵喵几句撒娇，顿时就让人失了脾气，放它玩乐去。

曾有一次，给六福喂了隔夜烧烤的肉串，它吃后显然不对劲儿了，不再撒欢地每个房间溜达，就咕噜咕噜，脖子伸得长长，吐出一些白色的粘稠物。第二天寻了许久，在门后间隙看见失神的六福，它躲起来了，毛发被自己的呕吐物粘脏，结成一缕一缕。我抱它去洗澡，它很是惊恐的抓着我的袖子，四只爪子胡乱踢蹬着，在屁股沾水的一刻，在我胳膊上挠下两道血印。我惊叫一声，它便停止了动作，只紧紧勾着我的袖子。那是我见过的不再神气的六福，宛如冬天树枝上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还做着最后的抗争。所以我第一次掉泪了，是因为我喂了它坏掉的肉而愧疚，也是为了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唤醒它所有不美好的记忆，它孤独地疾跑在霓虹闪烁和步履匆匆里，它嗅着饭菜飘香却无以为食，它跌落在草丛中，身上给覆满露水，直到清晨。我一直哭着，一直说着对不起。我攥着它小小的肉爪，给它吹干，用毛巾裹着，抱在怀里。那像是我突然分享了一只猫的喜怒哀乐，分享了它的痛苦和烦恼，并担负着它的信任。我有种想要了解它一切的冲动，想走进它心里，向它证明我是可靠的。

知道吗，一只猫生与人生相比，是短得一眨眼就能过去的。但在它整个的猫生里，它愿意与一个比它庞大那么多的人塞在同一个沙发里逗乐，它愿意每天清晨都跑来跑去喵喵喵喵的话痨着，它愿意呼噜呼噜很满足的靠着臂膀或趴在大腿上睡觉。它在冥冥之中是嵌入到生活里的礼物。虽然它很贪吃，总是跳到桌子上叼走小香肠和锅巴，它又很不友好，对猫猫狗狗都痛下杀手不留情面，它不做家务好逸恶劳，天天睡觉，还喜欢掉毛掉的厉害，但它依旧是上天派送的礼物，是将禁锢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的心解救出来的超能战士。

此刻六福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它欢愉的呼噜呼噜声。然后它换了种姿势，坐在我的肩上，屁股正冲着我，尾巴轻微左右摇摆，搔得我鼻子好痒。好吧，我的社会猫哥，我的六福，就让我们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无限地友好相处下去吧。

六福 六福 六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