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个毛病,只要感到极度快乐或者极度悲伤时,都会胃痛,抽抽一样的疼。
那天她下班回到家,他一如既往地不在家。桌上是杂乱不清的瓜子壳、果皮,沙发上还有他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昨晚她加班回来太累,没有来得及洗。地上是一堆呕吐物和分不清原来是什么的垃圾,此刻向她宣示着主权,似乎它们才是这个不到四十平米房间的主人。她的脑袋里一阵眩晕,强撑着疲惫和恶心,打扫干净了屋子。
她坐上沙发的那一刻,就连沙发似乎也看不惯自己的处境,发出“吱呀”的声音。她皱皱眉头,轻轻地躺下,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她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他们上一次的对话是什么时候了。是对话,而不是“嗯”和“好”一样,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词汇。
可乐经常劝她,让她搬出这个毫无意义的房子,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每次都笑笑不说话,捂着肚子接过可乐递给她的温开水。而雪碧从来不劝她,她总是坐在朋友们的对面,摇了摇手里的红酒杯,再闻闻里面的酒,然后一饮而尽。雪碧有她独立自由的生活,整天不是在工作,就是在世界各地到处飞,尽管四处奔波,却乐得其所,雪碧常说,只要不是失业,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好怕的。她总是很羡慕雪碧,随性,自由,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真理。雪碧说,她总是在等一个拿下她手里烟的人,等来的总是为她点烟的人。而可乐一点也不像可乐这个名字,戴着学霸款式的眼镜,衣着保守,为人仗义,脾气也大得很,从小到大都在立志报效祖国,却解不开自己单身的谜题。
她总是能记起大学 的时候,她和可乐,雪碧,还有那个不争气的男朋友,四个人整天厮混在一起,可乐作为学霸,负责写四个人不带重样儿的论文,而轻佻而富有情趣的雪碧总能知道学校附近哪个烧烤摊又来了一个小帅哥。仲夏里,在学校附近的海边,他们喝着酒,放着烟花,拥有拿着烟花转几圈就能获得的快乐,冰凉的海水拍打他们年轻的身体,放纵地歌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宴。那个时候,她甚至觉得在这个场景里,她什么话都不用说,恍惚间觉得自己可以天荒地老。
那个时候的他像一条顺流的河,奔波着,带着永不停歇的使命。她像是他途经的每一片草地,被他滋润,被他灌溉,他教会她向往朝阳,憧憬明天,对命运的嘲讽报以呐喊,而不是自己一朝一夕对生命的担忧。然而她总是去刻意的忽略,草地是不可能拥有一条河流的。
往事如惊鸿,挥着诀别的翅膀,再告以相逢。
大学新生报道的第一天,他看着旁边站着的她,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问她:乞力马扎罗的雪?
她将头转过去,看见一个笑容干净,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男孩。
同班同学,班里一对一对地促成,她也不甘寂寞。许是一颗心平平稳稳地跳了许久,她开始希望,能有一点波动。那颗心许多年来,隔岸观火,神明一般告诉她,命运终究还是会馈赠于你。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她深呼吸了好几下,这种想法使她感到慌乱。
恋爱是甜蜜的。许多年来她都不吃甜食,那种发腻的味道让她感到恶心。她认为甜是最为罪恶的口感,诱使人跳入无底的深渊,不能自拔。雪碧和可乐起初以为她只是怕胖,后来亲眼看到她吃了一口蛋糕以后竟然吐了,从此她的生日,雪碧和可乐带她去吃面,唱着她们自己编的长寿歌,她觉得,甜就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在自己身边。
四年过去了,这段感情维持的时间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同时她也见证了一个男孩,从不会撒谎变成张口就来,从幼稚走向成熟,见证他一步一步走进深渊,再恳求自己陪他走进深渊。爱人的祈求,是这世界上最甜蜜的毒药,你无法拒绝,于是一步一步沉沦,万劫不复。时间并不残忍,它静谧而温柔,该给的它都给了你,只不过有时候你是笑着发现,有时候你是哭着发现。
未来看不到头,现在看不到你。
她开始感到疲惫,眼睛红红的,却也挤不出什么眼泪,起身拿桌上的纸巾时,她才想起来,自从大学毕业,她从家里搬出去时,就把自己的泪腺卖掉了。胃里隐隐作祟,她开始感到厌倦。如果胃也是可以从身上拿掉的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是不是会快乐一点?
她想起大学期间,每每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家,都有着想要把家里所有的窗帘都撕碎的冲动。
就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拉开窗帘又有什么用?
她七岁的那一年,上着小学,有着小孩子不爱学习的通病,偏偏生在望女成凤的母亲肚子里。
她讨厌数学,那个时候她每天对着一桌子的书,都想钻进书里,成为书里的一个最难的题目,难倒所有的小孩,让他们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然而那天,别的小孩子有没有哭她不知道,她在日记里写,她好像伤心成了一条河。
有一道题,母亲说了三遍了,她还是不会做。一月初的寒冬,她只感觉到母亲浇在自己身上的一盆凉水,特别冷,冷到她的心直抽抽,像是命运的鼓点,重重的敲打下来。
那是她记忆以来生的最难受的一场病。即使后来无论多大年纪她都记得那道题怎么做,想起这件事她的心还是会漏一拍。那时胃还没有对她进行摧残,童年的这颗苹果悄无声息的碎了一个口。
她渐渐习惯这样的日子,上学,玩耍,奶奶年轻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家里没人照顾她时,奶奶就给钱让她出去玩,然后约来一帮朋友在家里打麻将。她从小到大的玩伴,都只有可乐和雪碧。可乐和雪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一家超市,可乐那时候还在换牙,她特别爱喝可乐,而她的妈妈就是不给买,雪碧站在可乐旁边,小美人撅着嘴问她,你为什么不喝雪碧呢?可乐一点也不好喝。脾气火爆的可乐推了雪碧一把,明明是可乐好喝!雪碧的妈妈也不是善茬,开始问候起了可乐妈妈,她当时站在她们旁边,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于是趁着两个女人吵架之际,她把雪碧和可乐拉了出来。
她说,要不要,我请你们喝?
雪碧听闻她不喝饮料后,夸张地捂着嘴惊讶道,娘嘞?你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呀。
可乐认为,这两个人,一个学习还可以,一个学习这么差,作为祖国将来的栋梁,我是有能力拯救她们的。雪碧则认为,世界上除了我还会有奇怪的小孩儿吗?
她说,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喝饮料,那你们就,一个叫可乐,一个叫雪碧好了!
那是年少时可乐和雪碧第一次达成共识,她默默在心里想,同时也庆祝,她开始拥有第三个,第四个朋友。
她们三个人并不在同一所小学,只有周末的时候,偶尔会聚在一起。小时候可乐一直仗着身强力壮,欺负她和雪碧。长大了以后,可乐常被雪碧讽刺,第一场恋爱可能会是夕阳红,她们三个人笑的前仰后翻,无论恋不恋爱,她们都能愉快地陪伴在彼此身边,度过这孤独却张扬的一生。
可能,也没有那么孤独。
孤独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好玩伴。孤独不会惹她生气,不会制造噪音,甚至不会和她说一句话,她还是很喜欢孤独。她知道,周围空无一人的时候,孤独就出现了,陪着她走过放学后街道上的黄昏,春夏秋冬,雨里或是雪间,只要周围的声音开始消失,她蜷缩在房间里,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孤独永远会准时来陪伴她。
她还是会写日记,日记里常说,她讨厌红色。父亲常年不在家,在家的几个月里,家里满是争吵。一个久违的懒觉,她躺在床上,头上突然飞来一块破碎的镜子,她被惊得跳起床,发现额头凉凉的,手一摸,全是鲜艳的红色。
直到后来,母亲差点把家里给烧了,她冷静地打电话给消防。某种东西正从她身上绽放出来,甚至让她自己,感到害怕。
离开家的前半个月,她收拾好了行李,桌上的日历每天都在记录她离开的日子。那一天,她特别开心,以为自己终于迎来此生唯一向往的自由。她想过很多次,离开家以后,找一份稳定的,自己喜欢的工作,常年出去旅游,像可乐一样,认真努力,在自己的直线上用不转弯,像雪碧一样洒脱,和陌生人聊天,喝酒,亲吻北海道的雪,小樽的企鹅,和奈良的鹿,看雪花一片一片从天空中洒下来,再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多大,五十平米足够,干净整洁,周末的阳台上有晾晒的床单在飞舞,窗台上是一排绿色的植物,再养一只猫,慵懒地卧在小小的沙发里。
那一天她,可乐,雪碧,在成都的一家酒馆里,似乎把这一辈子的酒都喝完了。
可乐说,我终于可以更加努力学习,报效祖国啦!
雪碧说,老娘终于可以开始赚钱,满世界玩啦!
她说,感谢上帝。
那一天她在酒馆的留言墙上,看到了一张明信片。一片白茫茫的雪山,有几只鹿在奔跑。下面是一行清秀的字,我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间,等你。
她看了这片墙,觉得无聊又有趣,无聊的是人类的样子大致相同,在爱与恨的潮汐里相逢,始终纠结得不到和已失去。有趣的是,他们依然怀有期待,明知已有结果却依然像个小孩子,用哭闹引起注意,达到目的。撞什么南墙,活着不好吗。
雪碧问了一个问题:如果将来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会选择在哪里离去,才算死而无憾?
可乐说,当然是在故宫里!不过我害怕故宫里的猫把我给叼走,而且,死在故宫里,那些工作人员会不会通知我的子女交遗体税?
得了吧,有还是没有子女,that is a question!雪碧成功达成每日嘲讽,得意地大笑。
可乐瞪着雪碧,给了她的后脑勺一巴掌,你这个女人很烦知不知道!
雪碧不甘示弱,两人打闹起来。
注意到一言不发的她,雪碧和可乐停下了打闹,转过头来问她,诶,你呢?
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酒馆门口的留言墙,在可乐和雪碧纳闷的眼神中,她慢悠悠地说,其实啊,现在,或者下一秒,明天,后天,我们都有可能死去。
雪碧和可乐齐刷刷打了一个哆嗦,大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
她问,雪碧,你去过乞力马扎罗吗?
雪碧摇了摇头,太冷了,对我的皮肤不好,不过你要是想去,我们就陪你。
她接着说,下一秒,若是能躺在雪山中,结束这无聊的一生,该有多好。
雪碧手托腮,眼光流转。你如此草率地决定你的人生,可有考虑过我和可乐的感受?
她笑了笑,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可乐说,雪碧你看她这个样子,我们是不是要给一点惩罚给她!
雪碧坐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就惩罚你,开开心心的陪我们过下半辈子。
她将头埋在雪碧肩上的长发里,问雪碧,你呢?
雪碧说,我们不会死的,青春万岁,长生不老。
雪碧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烦恼的人。她的脑子里有一根线,有一个小人走在上面,来来回回,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永远不会掉下去。而可乐走在阳光和积极向上的道路上,一直朝身后的她们招手,你们为什么这么慢?我已经等不及了。雪碧慢悠悠地,她想走时便走,想跑时就跑一会儿,兴致来了还会边走边唱。她永远保持着一个速度,不慌也不忙,太快了,她来不及看身边的风景,太慢的话,她怕丢掉雪碧和可乐,以及一切她珍视的东西。
她偶尔会坐在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天台上,看着一切亮堂堂的房子,和闪烁的霓虹灯,她站起身时,似乎刮来一阵风,就能将她吹下去。城市极远的地方,目光的尽头是一片海,她看着看着,好像自己进入了那片海,成为其中的一朵浪花,跟随着大海,漫无目的,偶尔上一次岸,再慢悠悠地跑回海里。
她醒了过来,坐了一会儿。环视了这个看起来很小,曾经却装满了很多东西的房子,墙上的画,是她读大学的时候,他给她画的,他总是夸奖她的侧脸,当她什么都不想时,眼睛里好像溢满了泉水,随时都会流出来。她笑着说,那万一有一天,我眼里的泉水流出来,把你淹死了,可怎么办?他说,那我就颠倒这座城市,我们漂浮在上面,直到成为海上的游魂,永远都不下来。
她开始收拾行李,总共并没有多少东西,她收拾了很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很久很久,都没有拥有这样的眼神了。所有的泉水,都在往心里流,一滴一滴,欢快的离去。她将钥匙放在桌子上,走出这个容纳三年青春的地方。站在门口时,她恍惚间看到当年那个离开家的自己,表情决绝而张扬,带着一点狠戾,和达成愿望的快感。当年的她,是否真正的快乐?
此刻,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像是大浪过后,归于平静,众生都在放手与束缚之间徘徊,她独坐一条小舟,感到无限的惬意。
浩荡的人生里,既然抓不住一条河,那就努力翻出一朵浪花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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