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元月里,坊市宫墙渐已张灯结彩,今岁虽天气奇寒,又连降几场大雪,却丝毫未减欢乐满溢的节日气氛,来往行人的脸上也少有悲戚之色。街市人间如此,宫墙内的天家又如何呢?
人间天上自是各有各的臆想揣测,然则不如说宫禁是失了色,安了框架的街市;而街市则是浓墨重彩后的宫禁。人,事,场所皆备,并无根本上的不同。
“是这样吗?”今上于寝殿掌灯时分想到。在批阅了数个时辰的奏章后,渐感到书页的颜色一角一角暗淡下去,抬头即见灯火幽微因而忽觉满室萧然,唯自己枯坐于昏暗中,遂遣侍臣掌灯,然而许是因这大殿太过空阔,终也不甚亮,反而幽幽烛光更显得孤家寡人,形影相吊。
今上老了,他想到近来连镜子都照得少,如今竟连自己的影子也不敢去看了。服侍的人见官家神色萎顿,以为是国事操劳之故。
国事固然操劳,国事许是世间唯一无尽之事。今上闭目仰靠在御榻上,自嘲般地发一声叹,便是在这一声叹息的当口,身体短暂地得到松弛时,脑中的形象格外清明起来。许多年月,许多人事,奔驹逝川,再度浮起居然只在瞬息间。
犹记得那时她说;“官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是他初闻此语,于她口中道来,莹莹地泛着泪光,让他不敢细想,也未及他细想,因那便是她在这世上留给他最后的话了。何其恳切,何其缱绻,便如她……
很久了,离她故去已有七年,离她来归时便更久。“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兀自轻轻地念着,心里浮起一层暖意,然而这发于深处的浪潮,于外只化作今上口边呵出的白气。
“太冷了,”今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素来体寒,元月里,病又重,怎么受得住?若是病在春日和暖时兴许能慢慢见好,那新岁竟是催着她去了!”
今上紧闭的眼皮不可抑制地颤动着,眉头也愈加紧锁。想到她时总是这般不能平静,关于她的回忆总是痛苦的,“然而她在时却从未曾给我带来过痛苦,从未。”“她这是在惩罚我。”他捶胸顿足,痛彻心扉又无可奈何,一切只能是俱往矣的时候便这么想,“这样也好,总好过忘了。”
“因为怕我忘却,所以以这痛苦折磨要我永远记得。”
“蓁蓁,其实,若记得了,也许不必永远。”
今上睁开眼睛,烛火已是氤氲一片在眼前,又似街市上流动的灯火,灯火里喧闹的人群。然而无论于官家,还是于他赵祯自己,这些喧哗热烈的快乐,怕是再也听不见,看不着了。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
不是这样的,他只能摇首。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哪里会有这些曲折迂回的问题?
只愿立时睡去,梦里见她一面就好,即便不再醒来亦好。他凄然地笑到:“人老了,泪都会跟着枯涩,便连梦也不做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