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老家山头,四面都是连绵的青山,无涯的新绿之上,山樱浅点,杜鹃深描,以雪和霞的冷暖为人间四月天填词断句。
双膝跪地,轻唤一声:爷爷奶奶,我来了!十几年了,只要这一声,心底的酸瞬间就发酵成纷落的泪,抬头,山花模糊。我不知道,与我近在咫尺,不过隔着一层水泥,隔着水泥下的一层黄土,再隔着黄土下的一层棺盖,最疼爱我的他们能否听得见我的呼唤,能否分晓哪一滴是花叶上的的露珠哪一滴是我清明时节抑制不住的泪珠?
毫无回应。除了鸟雀用无休止的歌唱打破着山林的寂静。阳光照着坟头,我伸手去摸,触电般,一片冰凉,我的脚陷在坟茔边拔节疯长的野草丛,野草之下的人长眠不醒。春日当空,杏花烈酒,有的冷冽却永远无法以温度去抵达,而生机与死亡却可以靠得那么紧。
我胆小,害怕别离,害怕距离,害怕熟悉的一切斗转星移。可时间不管不顾,就连后走的爷爷都离开我十三年了。
很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爷爷讲故事。渐渐长大渐渐知道他的故事属于捏花型,就是边想边讲,说着上一句脑子里在构思下一句,讲到哪算哪。但每个故事开头必定是:从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听了很多爷爷那逻辑有点乱亦神亦幻的捏花故事,有一次我终于问了:爷爷,很远的地方是多远?
“要坐火车坐飞机坐好久,有蛮远及,我都冒去过!”又黑又瘦的爷爷笑呵呵地说,眼神望向外面,似乎在眺望他故事里的远方。
“爷爷,我长大了就会去远方,也带你去看!”我说的时候很认真。
爷爷真是没去过远方。现在想下,长大后的我带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仅仅是长沙的世界之窗,匆匆的一日而已。我和他并肩留影,他开心好奇甚于一孩子。其实那时,我也上班了,爷爷身体还好。年轻时的瞎忙,错过的东西何以弥补?
他,一辈子都在醴陵这块2100平方公里的地盘上辗转,北乡,东乡,城里。从没落地主到挑夫再到工人,小心翼翼平平凡凡过了一辈子。但爷爷对外人的善良,对我的鼓励,自成一束小光亮,无论岁月的尘埃多厚重,点点滴滴,都植在我脑海,春深忆浓。
今年正月,我和父亲姑妈一起去了他们出生的老家,沩山冲。因曾是古窑,早几年修建的小桥亭台,古窑博物馆,让这块古老僻静的地方人来车往,成了旅游景点。老家旧址上,除了一扇未倒的土墙,后建的房屋里早就住着陌生的人,或经营或自住,与我们毫不相干地安居乐业。我站在高处,一层一层远的水彩画一样的山,弯弯绕绕的小溪,溪边一线狭窄的草地向更深更窄的山谷曼延。爷爷留给我的印象是他老年后,现在,我想努力找一点他和家族几代人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生养将息的场景,因无可依凭连想像也空洞如白纸。
愕然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了一句:听我娘说过你爷爷,是地主家孩子但心肠软,听不得人可怜,十一二岁乘轿子去北边收租,只要租户说困难,他就减免,租户暗地里说这娃娃只怕是有点宝气。”她说完也忍不住笑。
沩山冲无田,爷爷祖上的田租子在外面。我想着爷爷大老远跑去收租随口就给人免了,回来不赚打赚个“有宝气”也是一定。
土改后的爷爷当了一名从古窑挑瓷去码头的苦力,后来又进了一瓷厂,画花,烧窑,守传达,许多事都干过。我打小跟着他和奶奶,小姑妈,在瓷厂长大。五六岁时,奶奶就退休回家了,爷爷和姑姑就吃食堂饭,分住宿舍。爷爷的间房还住着一个叫财伢子的青皮后生,因干扒手名声狼藉没人愿意与他同住。或者真是老实被人欺,厂领导才敢如此安排,旁人也替爷爷担心。但一住几年,相安无事,而且,财伢子收了手正经上班了。结婚时,他一个劲地敬爷爷的酒。
别人问爷爷,是不是你的工资都给他了。爷爷说,我见面就和他讲了:别人讲的我不信,我信你是个好后生,有班上有工资领,多好的日子,我的箱子不上锁,你若不够钱花,我借你,下月发工资你还我,我一大家子人吃饭,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度缺乏被尊重被信任的感觉的人,突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就像一个从沼泽地站上岸的人,他不再回头了,岸上的风景才让人义无反顾。
一生平凡普通的爷爷,对家里人的爱却与众不同。
爷爷健康精瘦,从没进过医院。但我听人说爷爷年轻时做过手术,说时带着暧昧的措辞。直到奶奶过世后,我才知道爷爷做的是结扎手术,奶奶生了六个儿女,身体不好,且有头痛顽疾。一辈子不和人争强斗狠的爷爷和奶奶争了一回,等奶奶赶到医院,他已抢先挨刀。
不长寿的奶奶,有生之年幸福绵长。
爷爷退休时我十岁。他亲手装饰了一间当阳的小屋子,门楣上写着“学习室”三个大字,专门给我们姐妹写作业用。他的毛笔字很好,所以也要求我们练。爸爸从单位带回的大报纸,爷爷总是裁剪成A4纸大一张,整齐地堆叠在桌上,磨好墨,然后抓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教我写。我记得他教我写的第一句话是: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我不是太懂,只记得小姑妈高中毕业后去当了老师,爷爷很开心,但小姑妈不愿,又进了瓷厂,爷爷叹惜良久。
在我的作业中,爷爷特别喜欢我的作文。看到老师批阅打上的一排排红圈圈,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的孙女做得用,加油,将来当个作家就出息了!”小小的我也曾骄傲地答应他:“好,爷爷你等着。”
初中时学校订阅了巜初中生》,我心血来潮写了个小文寄去。后来真发表了,那是我的作文第一次印成铅字。爷爷别说有多开心了,逢客人就拿出来显摆。
蓼花和稻花轮覆的芳香中我长大,走出小村,走向城市,我拥有了工作,我结婚生子。我是母亲,妻子,我把自己的时间全部交给凡碎琐事,唯独,我吝啬将生活的轨迹和感受付诸笔端,流泄纸张,哪怕是记录某一小段。
虽然我常去看望逐渐老去的爷爷,我学会了开车,学会了打字,但我彻底忘了我小时候对他的承诺:远方,文学。
或许,爷爷也早就忘了。小孩子哄大人开心的话,笑了就对了,说了就过了。
有一天,我回家。不大舒服的爷爷躺在床上。人老了,有些方面会变得怪异。爷爷也不例外,记忆力大降,忘了很多事,变得爱钱,还担忧钱会丢失,疑心家里的保姆会拿,将钱东藏西放,又不时要拿出来数。果然,他唤我:“帮我看钱还在不在?”
我问:“爷爷,你放在哪?”他指着大衣柜。我推开,有一个木箱。
“是这里面,重要的东西就要锁在这里面。”爷爷从贴身衣的口袋摸出钥匙,小声说。
我开箱,有一个毛巾扎的包,打开,还用报纸包着,再打开,我看到一装钱的塑料袋躺在两本书上,好熟悉的书!啊!是那本巜初中生》和巜醴陵文学》,我若干年前写的发表的两文,也是我全部的成为铅字的作品。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像夏天的河流,丰沛激涌,以鼻酸以泪目。我背着爷爷装着在慢慢数钱,半响,才偷拭眼睛回头说:“爷爷还收着两本书呢!什么书呀,这么宝贝?”
“你写的呀,你忘了?就是宝贝,钱都买不到的宝贝,我帮你收着,可别叫人偷了。”爷爷满是皱纹的脸如千沟万壑,笑容遍布,混浊的眼光也亮了。
不敢相信,我忘了或是丢弃的梦,爷爷一直帮我拣拾着,收藏着,哪怕他老得忘记了许多事。他让我看到它们,是无形的责怪我当年的哄骗,还是提醒我还有待追的小梦?
而直到四年前,我才拾起锈坏的笔,凭一腔孤勇以写的方式重新定义对文字的热爱。总是抬眼远方,我真希望爷爷可以看到下班的我在灯光下伏案疾书的样子,而我,定会拿着一个代表我在逐文学梦的小本本去哄哄他:爷爷,我是作家。他一定又被我哄得开怀大笑。
“清明时节雨纷纷”倒是从来不哄人,才出着太阳,这时却小雨飘洒。我要离开这山头离开我的逝亲了,酒在坟前,雀在云天,我在心中对爷爷说:少灵性缺底蕴的我梦想的远方,或者永远是逆水行舟般无以靠近,但缘于隐匿多时的热爱,我愿得一次飞蛾扑火的救赎。
清明至,天涯远。沐雨四月,新绿溅溅,阴阳两隔的爷孙,我一个人在独吟。爷爷,你可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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