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夫妻。
二十岁那年,他们一前一后,从田里回来,衣服上沾了些尘土,脸色溶进了倦怠,但是精神愉悦。男的吹着口哨,骄傲的笑着,背和脖颈像一条直线,步伐铿锵有力。田埂上鲜嫩的花草被踏出大大的足窝,只一会儿功夫,那花草便渐渐歪斜起身,依旧对着风发散香气和美艳。
女的裹着鲜艳的头巾,眼睛清澈如身旁潺潺流淌的溪水。她唇形清晰秀美,凸起的红润像在吻着男人的背影。她脸上总是充满笑意,无论岁月扬起多大的沙,都迷不乱她追随的目光。
三十岁那年,男人走在前面,脖颈是太阳的颜色,肩背略微不平,他雪白的牙齿间碾磨着一颗稻粒,已经尖硬的粮食在他口里泛着清香,耳边传来妻儿欢快的笑声。
女人的头巾被岁月漂掉了一层艳丽,但是干干净净。儿子跑跑跳跳,唧唧呱呱说个不停。母亲爱怜和疼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像在看一串跳跃的音符,欣慰和陶醉。那脸上洋溢着的自信,来自父与子无限的拥护和依恋。
四十岁那年,男人摇摆着健壮的身体,胳膊上的肌肉垂着阳光滴下的色。他微微蹙着眉,举起水瓶,大口大口的喝水。有几滴顺着嘴角直接落在了脚边的草叶上,轻轻一弹,便消失在原野里。他的肩上搭了一条发粘的毛巾,同肩背拱起了圆润的弧线。毛巾一角飘起来,对着媳妇的方向微微荡漾。男人放缓了脚步,等待身后有点轻喘的爱人。
女人的围巾变得薄而淡,像被染旧了的青春。她还有好看的唇形,但是色斑让洁净的脸暗淡了很多。她眼里蒙了一层雾,双腿变得无力,整个身体依偎着丈夫的背影。
五十岁那年,男人的额头、眼角一道横、两条线。他的手臂环在背后,搭在一起的双手罗列着茧子。他躬着身,神色专注,脑里换算着今年的收益和儿子的首付。他的脚步变得短而蹒跚,他鞋底的花草和秋风竟然又被女人的双脚胡乱地重温了一遍。
女人裹了一条新围巾,色泽暗淡,条纹模糊。她的美丽红唇开始变得松驰,她的清秀越来越浅,色斑却越来越深。她眼里装着满怀心事的男人,心里是远在天边的娇儿。那个一年只回一次的青年,竟然长出了父亲的模样。笔直的肩背,笔挺的西装,想着想着她嘴角便翘了起来,脚步轻快了许多。
六十岁那年,男人花白的头发在暮色里染成了金,下巴上扎满了胡须。今年的镰刀有些钝了,过年再农忙时一定要换把新的。他深深弯掉的肩背驮着儿子的房贷、妻子的药费,但同时也享受了孙女银铃般的笑声。走几步,他便转过身,等等身后憔悴的女人。熟悉的堤坝,花草竟还是那样苍翠!
女人用围巾捂住了嘴巴,舒缓了脚步,轻嗽了两声,然后微展了眉头,抬头走进了丈夫深邃的目光里。她在心底怯懦地想着明天的劳作,身体不禁暗暗颤抖了一下,明天……
七十岁那年,他拿了一把新镰,磨得锋利的刃,冲着岁月闪着寒光。他被生活压弯的腰就像那把镰刀,无论如何都挺不直了。他挪着步子,踏碎了叶脉的桔黄,秋里的花汁水再浓,也没了春风里的娇媚。
女人的围巾系在头顶,发根到发梢一片银白。她的脸温和却布满沧桑,无法用细碎的步子靠近丈夫的身形。越努力越无力,越努力越想哭!男人又回头,眯着眼睛,看到她曾经引以为豪的美丽女人,仿佛瞬间变成了枯槁的老太婆。他眨眨眼再看,还是她!他伸出手,她便把自己细瘦的右手送过去,被他黑红的手掌结结实实的裹住。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喉间咕哝哽咽。
八十岁那年,田野一片金黄,微风传来稻米幽香,一块被悉心耕种了六十年的土地轻轻地怀念着……
一群披着白布的人,践踏着秋天的原野,田边两棵孤独的杨树落下了黄叶。灰色的天空翩飞了一只鹰,尖而弯的嘴,清奇寒烈的眼。它对人类的纸钱惊诧不已,张开羽翼,扇凉了香风,躲进了远远的没有人烟的林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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