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万古国殇》阅读笔记（下）
五、本色极身唯忧国
嬴驷回宫，看见案头赫然摆了七卷公文。
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
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词，嬴驷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
朝会报文，看得人脊骨大是发凉。车裂商鞅，匪夷所思也，所举商鞅罪行用词之刻毒，令人心悸。
嬴驷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时当午后，他秘密去狱中探望商鞅。
嬴驷原本以为，自己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然而，牢狱中霉腐气味扑鼻，如进洞穴一般。
此刻，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面前一幅木炭地图。
他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了各种记号。从昨日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商鞅听到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
商鞅道：“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却是新君前来请罪，商鞅扶住了嬴驷道。
嬴驷沉重叹息，问政商鞅。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鞅答：……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义渠。此乃甘龙与孟西白三族老根所在。
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答：嬴虔、景监、车英，皆已昨日英华。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
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
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
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
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如何待公嬴虔？
鞅答道：嬴虔，大节明，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
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日后，国公便可借机发难。鞅死而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哉！”商鞅发自内心地豁达明朗。
嬴驷亲自斟满两碗赵酒，为商君送行，扬起头来，合着泪水咕咚咚一气饮尽。
六、冬雷暴雪 万古国殇
立冬，咸阳城传出在渭水草滩要对商君处刑的消息。
人们从四郡八县纷纷涌向咸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来送恩公一程。
河滩四野，人群茫茫，仿佛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在汇聚。
将近巳时，一辆辆世族元老们的华贵的青铜轺车在森严护卫下陆续驶进刑场。
昨晚，已下君书：太师甘龙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为监刑大臣，孟西白三将为护刑将军，即日对商鞅决刑。
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地，世族元老们的灿烂笑容收敛了，被无边无际的冰冷人海吸纳得无踪无影了。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消解法则恒久的民心。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边长约丈、高约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个人伸开四肢恰恰能够及边。
刑台下，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红、黄、绿五对，每两人一对，头戴狰狞面具，牵一头“刑牛”围着刑台五个方位站定。
牛很怪异，直直的长角上套着红绫，头上戴着硕大的青铜面具，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兽皮，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鞍具。
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车上坐的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
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荡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静神闲地坐了下来。
杜挚宣读了君书。
甘龙走到刑台前，嘲讽商鞅。
商鞅大笑道：“老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
甘龙脸色发青，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刻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叩瓮击缶，弹筝拍髀，激越悲伤的秦音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 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 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 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 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商於十三县的官员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
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的庞大石刻和祭品祭酒走进了刑场。摆好祭品，洒酒祭奠，国尉车英拉开白绫，刻石赫然在目——万古法圣。
须发灰白的上大夫景监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祭文——
……郡县统制，国权归一。度量一统，工商无欺。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唯法是从，极身无虑。移风易俗，文明开塞。
收复河西，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随着景监悲愤的声音，四野民众肃静得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
白雪身披火红色斗篷飘然进了刑场，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地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
火焰飘到刑台之下，女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夫君，白雪来了。”
商鞅笑了，没有丝毫惊讶：“小妹，我正在等你。”
商鞅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仰脸向天，一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小妹，上天赐福，教你我双双归去。人生若此，夫复何憾！”
她向两个铜爵斟满了清亮的烈酒，将一爵双手举到商鞅面前：“夫君，这是女儿酒。二十四年前，白雪第一次结识夫君，就酿下了这坛酒，就等着这一天。”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来抚琴，夫君一歌。”
大雪飘飘，旷谷般的刑场飘出悠扬琴音，商君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
天地苍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黄土 拥我魂灵
有情同去 遨游苍穹
千秋功罪 但与人评
歌声止息了。白雪停琴，细细抚摩琴身，低头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将那无比名贵的古琴锵然摔碎在刑台上。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你。”
白雪跪倒在地，双手挺剑，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鲜血流在了白玉般的积雪上，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将白雪身体轻轻放平，将火红的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骤然间掩盖了美丽的身体，银装玉砌的身形顷刻隆起。
商鞅从白雪身旁缓缓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四肢贴着大黑板站定，微笑看着咣啷啷铁环套上了他的双脚、双手与脖颈。台下五头怪牛被无声地驱赶出来，铁索慢慢绷紧了。
“分——尸——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
五头怪牛吼叫连连，奋力狂奔。厚厚的雪地上洒下了猩红的热血。
冬雷炸响，电光裂破长空。
一声巨响，怪诞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狰狞刑场，顿时陷入茫茫雪雾之中……
作者：嬴驷一心要取商鞅性命，不知他看到商鞅处刑时，秦国百姓自发送行、活祭的场景，内心是否有触动。
看了这章不下三遍，每次都泪流不止。商鞅真的很伟大，很了不起。
如此优秀的男子，怪不得白雪愿与之共赴黄泉，怪不得荧玉公主为之一夜白头，心痛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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