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读书笔记 十九

第八章 霹雳手段（下）

三、山崩在前 卫鞅铁面行法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准备第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

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迁都是必然的。

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

荆南几次推门进来，不忍打扰，盼着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让左庶长吃饭。

太子傅公孙贾满身泥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念叨“左庶长，太子闯大祸”瘫在了地上。

公孙贾大喝几口水，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说了。

卫鞅让荆南，到公子虔府有请太子。

嬴虔已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向太子确认，在老白里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辩驳，白村沙石充粮。

“粮赋有假，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能私刑国人？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左庶长渭水决刑，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人，怕他何来？

卫鞅愤然：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

嬴虔非常不快，冷笑不语。

郿县新任县令由之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阳交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卫鞅内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

交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强烈示威——将所有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便永远不再耕耘，甚至立即造反。

春秋战国之世，哪个国家若有一次交农，便是最大耻辱。天下会视这个国家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大起盟军，任意讨伐。

今日，老秦人不仅交农，还要反出秦国！

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强横，不真正公平地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

太子十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者，太子是国家储君。国君目下不在栎阳，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

如何举措，才能使怒潮平息？

卫鞅脑子飞转，思谋对策。

……

西门外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官道敞开着。

兵车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

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挽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

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的三十多具尸体，每具尸体上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

尸体之后，三位红衣巫师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不断愤怒呐喊。

孟西白三族从军子弟极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层级的带兵将领。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有几名骑士已经猛然倒撞在马下，甲士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才震住。

卫鞅，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口粗犷古朴的穆公镇秦剑。

今天，他破例使用了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

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也增大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

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

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

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

一声无边怒吼，所有农具都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

卫鞅表示公正处理，老族长让族人安静下来。

卫鞅道：“卫鞅身为左庶长，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

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决意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

卫鞅说完，景监走上车英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第一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岁少年，免去肉刑。

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左庶长第二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并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

“左庶长第三令：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匾一幅，以为国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村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幅“勤耕守法”的铜字大匾从轺车后走出。

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

人们轰然呼应，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便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

满场哭声，满场沸腾，喊声久久回荡在广阔原野上。

卫鞅回到府中，已经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

四个人吃饱。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卫鞅，背后那只黑手，如何揪法？

卫鞅道：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决然处置。水下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

三人会意点头，相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