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锹土盖在那个鼓起的坟包上,雨好像突然小了。刚才的瓢泼大雨,浇得人不敢抬头,又湿又重的泥沱子,一锹锹胡乱地抛向那口朱红的棺材。现在坟包起来了,帮忙的人如释重负,忙不迭地拎起铁锹,赶紧离开。
佟刚没有同他们一起走下山坡,他顶着还在连绵不绝的雨丝,看着这个新起的坟包,有些恋恋不舍,有些困惑不解。这里埋着的人是他的爱人,与他共同走过十三年人生历程的亲密爱人。每一个晨昏,每一段往事,都如这绵绵不绝的雨丝,开始在佟刚的心里滴滴答答。佟刚想她现在安静地躺在这里,无喜无忧,再也不会生气了。
佟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明白她三个月前还是好好一个人,怎么查出胃癌短短的时间就会死了呢?他与她刚牵手时是多么的甜蜜美好,两个人一起去镇外的杨树林里散步,她见左右没人,就让他背着。她趴在他的背上,贴得那样紧,他嗅到了她喘息出的香甜气息,有点醉醺醺的;她则任由他用双手在后面用力地托着自己,恬静踏实,两条腿在他的身边悠来荡去。
兰兰和佟刚说,你知道吗?咱俩都属龙,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佟刚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兰兰说小学时就知道了。我看过你填过一个表格,我回家和我妈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小男孩,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妈说,诶,那可是不容易碰到的事。
那时你就对我有好感?佟刚扭头看着兰兰的眼睛,兰兰的眼神充满热情,仿佛那里藏着答案。兰兰羞红了脸说才没有,那时的你又黑又瘦,傻瓜才会喜欢你呢。
佟刚是农民的儿子,父亲是个乡间的泥瓦匠;兰兰家的几口人全吃商品粮,是非农业户。兰兰在当时同学的意识里,总是高于佟刚的存在。佟刚也知道兰兰在班级是个出色的女生,却从来没敢多看她一眼。
上初中后,两个人分开,不再常见面。高中毕业兰兰考入师范专科学校,而佟刚则去了一所中专,学农业机械。
兰兰师范院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在镇里的中学当教师。上进要强的她,工作后又在读函授本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身边和她同龄有学历的年轻人却不多,她的择偶范围极其有限。
佟刚比兰兰早一年中专毕业,也回到了家乡,在镇政府的税务所。原本两个人就是小学同学,只是以前都在奔自己的前程,没什么联系,更别说接触了。都回到了家乡,都没有符合自己条件的宽泛选择,有人一撮合,没有什么悬念,二人走到一起。
结婚之时,人人都说兰兰和佟刚是姻缘天成,哪那么巧,都属龙,不仅同年,还都是五月初六的生日,只差时辰没能对上。佟刚和兰兰也在接受祝福的同时相信,天作之合,两个人会恩爱相伴,白头偕老。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兰兰就开始易怒发脾气呢?佟刚努力在回忆。
佟刚想起他们的儿子,被宠溺着一点点长大,上学后吊儿郎当,兰兰就成了小学校的常客。碍于面子,每次的被谈话,老师都很客气,可是自幼上进要强的兰兰怎么就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她想不通,回到家来,质问佟刚,这样的孩子像谁呢?
像谁呢?咱俩的孩子,你说像谁?不像你就像我。佟刚在心里这样说,却不去接兰兰的话茬。佟刚觉得不过是兰兰一时泄气罢了,像谁,争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佟刚不说话,让兰兰的心更受伤,她无异于一拳打在棉花上。她郁闷,她痛苦,没有发泄的出口,全都被堵在心里出不去。她想着婚后的佟刚,一副大男人的派头,只忙外边的事,家务活几乎从不伸手。她在外面忙,回到家里还要忙。她想和佟刚好好谈谈,而佟刚却像个没嘴的葫芦,从不与她交流。
夫妻冷战佟刚有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妈妈和姐姐从未让他干过家务,结婚之后,他当甩手掌柜,也认为理所应当。可是兰兰嘴上不说,却在心里想不通:凭什么我们一样在外面工作,回到家里我却要凡事亲力亲为,佟刚为什么就不会帮帮我呢?
鸡毛蒜皮不断磨蚀掉两个人的爱与情,结婚之初的琴瑟和鸣越来越远,直至消弥。
佟刚一共兄弟四人,老大老二在外地工作,家中还有一个务农的老三。日子一天天过去,佟刚的父母渐渐变老,家里一些重活干不动了,疾病也不断找上门来。因为赡养老人,一些矛盾也接踵而至。
佟刚的父母一生病,就来找这个四儿子,今天买药,明天去医院,都是佟刚跑前跑后。老大时不时回来看父母,说佟刚在家出力了,这个钱的开销就自己承担。兰兰对老大没意见,可是对老二和老三就不满意了。凭什么呀,都是父母的儿子,父母为老三和老二还操心最多,可是一有事就来找老四,生那么多儿子就老大老四管用?她话里话外就对公婆表达出这个意思,希望公公婆婆有事了让几个儿子都出钱出力,别单单依赖老大老四。
兰兰的公婆和天下的大多数父母一样,也是善于杀富济贫,条件不好的孩子,他们会惦记,会给钱,对于兰兰的意思,他们不是不懂。但他们就认为老大挣得多,掏钱是应该的;老二有两个孩子,二儿媳还没有工作,一家人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艰难,哪还有金钱和精力管他们?至于老三,没念多少书,土里刨食,更不容易了。所以兰兰的公婆一哼二哈的,总是不接兰兰的茬,和兰兰装糊涂。
佟刚是个孝顺儿子,情知二哥三哥没有他的条件好,这时的闷葫芦开始张嘴了,时不时地劝兰兰不要太计较,大哥出钱,我出点力,让爸妈省点心,别惹他们不高兴。
佟刚每说一次,兰兰的心就疼一次。兰兰越来越觉得佟刚很陌生,在佟刚的眼里,自己是在胡搅蛮缠?自己的屈辱隐忍,自己的知书达礼,佟刚为何视而不见?钱花了,力出了,不过是一个公平的建议,却让不和自己交流的佟刚挤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兰兰有五内俱焚的感觉。但她是个顾及体面的人,她从来不会大喊大叫。她把一腔愤懑全部吞咽进自己的心里,有时实在憋闷,就提起笔,写进日记里。
有一次佟刚从省城出差回来不久,兰兰就发现婆婆身上穿了一件新毛衫,兰兰试探性地问婆婆,妈,这衣服挺好啊,谁给你买的啊?婆婆就说,是你大嫂买的。兰兰就不再说什么。
回头兰兰就问佟刚,妈的衣服是你买的吧?佟刚说不是我买的,是大嫂国庆节回来时带给妈的。兰兰说你撒谎,肯定是你买的,妈以前没穿,你刚从省城回来就有了,你是瞒着我吧。
佟刚说你爱信不信,一件衣服我值得瞒你吗?兰兰不再和佟刚争执,但事后好几天没有和佟刚说话。这衣服的确是佟刚买的,他忌惮兰兰想得太多,怕引发矛盾,就故意瞒着兰兰。但兰兰是个精明人,这样的事怎能瞒得过她?佟刚弄巧成拙,又把兰兰伤害了。
后来兰兰的婆婆生病住院,病情进入危急状态需要抢救,佟刚就给大哥打电话,说妈病危,县医院医生征求意见。问家属要不要抢救?老大毫不犹豫说救啊,钱你先垫上,我马上回去再给你。
老大回到家时,兰兰的婆婆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不长时间驾鹤西去。办完老母亲的丧事,哥几个聚在一起,老大说老四这些年为妈操心出力,在医院抢救又掏出了三千多元。老大的话还没有说完,兰兰的脸已经红成猪肝,她气愤至极,说临了临了,佟刚受累还得出钱……
老大忙接过兰兰的话,说弟妹你别急,我要说的是佟刚在妈最需要时尽责尽孝,我很感激,这个钱我给你。兰兰这才不再说话,脸色一点点恢复正常。
离心离德佟刚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深觉自己有很多地方对不起兰兰,兰兰跟着她受了很多委曲。兰兰走了,他才想起她也曾是一个那样体贴的妻子,就在她生病的前一年,她仿佛知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天天晚在在灯下给他织毛裤,一连织了三条。
兰兰其实是一个很文静的女人,与人相处慢条斯里,她的同事和教过的学生对她评价很高。她病重已确认不治之时,佟刚去学校整理她的东西,在锁着的抽屉里,他发现了几个硬壳笔记本,每本的扉页上都有一个大红的印章,是兰兰上学和工作时各种先进收到的奖励纪念。
佟刚打开那些留有兰兰娟秀字迹的日记,读在读着,他就感觉进入一个陌生人的世界,日记里的兰兰原来有那么多的苦痛和煎熬,他却从来没有感知过。她的日记里,写有她在晋职称时与同事之间的暗中较劲,有不满意领导对她的工作评价而心里存贮下的种种委曲,更多的是家里那些无法化解的矛盾及对佟刚的不满和怨恨,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无望和担忧。
佟刚仿佛刚刚认识了兰兰。这些事情兰兰在生前从未和佟刚说过,可是佟刚知道,她即便说了,自己能给她开解吗?自己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家庭主妇,一个孩子的妈而已,何时把她当过知心朋友和亲密爱人?看来兰兰在学校也时常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有气只会往肚子里咽。兰兰在日常工作生活当中能与人保持表面和谐,但实则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原来,佟刚不以为然的一些事情,在兰兰的心里却如同一座座山,那么沉重地压着她,直到把她压倒压垮。佟刚看完兰兰的日记,内心也有深深的悔和恨,恨自己粗心大意,竟没有注意到兰兰的细腻心事,错用自己的道德观念绑架了兰兰,让兰兰的心理失衡,积郁成疾。
兰兰是不是也犯了一个普通人经常会犯的错误,那就是把自己最差的一面,最坏的脾气都给了自己最在乎的人?佟刚还在扪心自问。是自己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耐心和理解,让她感到人生失落,感到人间不值,把她一点点逼上了人生的死胡同。
佟刚站在那个坟包前,不知不觉,雨已停了。铅灰色阴郁的天空,让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佟刚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和她,再也不会有争吵和冷战,那个在杨树林中趴在他背上的兰兰,已经变成一捧灰,被埋在这个土包下,从此销声匿迹。
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处在婚姻状态,纠缠在婚姻中的情感,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一些生活琐事看似鸡毛蒜皮,在性格开朗的人那里,可能自嘲,可能大吼大叫,发泄完了事。可是在一些看似平和的人那里,心里可能会暗流潜涌,暴风骤雨。兰兰去世后,佟刚和兰兰的亲朋好友都说她爱生闷气,她的病是气出来的。可是生活中,谁能不碰到生气的事呢?遇到麻烦解决麻烦,解决不了的,就随它去吧。达观点,乐观点,短短人生,还是自寻开心吧。兰兰的故事,应该给人这样一点启示。
都说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其实性格也能决定人的寿命长短。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怎样淡定从容,让自己少受伤害?这是别人教不会的问题,也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态度、一百个不同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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