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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的日子清闲自在,只是陈重景还是不让她出门。都快一个月了,她日日闷在这小院里,身子一日比一日康健了,就开始琢磨着出府去转转,心痒痒得很。
这日是五月当五,端午节。按着豊朝的习俗,端午节一般是要去寺庙礼佛祈福的,祈求一年风调雨顺,祈求国家兴旺繁荣,族人康健安平。尽管是陈府上下十几口一起去,但小枫也算心满意足了,总算能有个机会出门看看了。
陈家礼佛的地方在城郊的玉泉寺,十几年前这里是皇家寺庙,除了皇亲国戚,寻常人家不得随意进出。可后来不知怎的,新皇登基后,这座寺庙被搁置了下来,渐渐地就变成了民间寺庙,不过也多是上京城的官宦大家才能来。
提前打点过,玉泉寺今日晌午只接待陈府一家。陈重景自十几年前就得皇家重用,如今三个儿子又都在太医院当值,陈家更是在上京开了不少医馆,常常无偿为老弱妇孺看病,颇得上京人民的盛誉。玉泉寺的僧人们看是陈家的马车,也是一个个笑脸相迎。
陈绥绥的马车在第三辆。下马车时,眼前映入一座古朴却清雅的寺庙。跟着入了庙门,主祠堂里供着三座巨大的观音像,小枫哪里认得这些,但也不敢多嘴多问,只是默默跟着父亲兄长,依葫芦画瓢地参拜。
陈家礼佛的步数还是很繁琐的,毕竟这端午节也只一年一次。全家参拜完,还要从陈重景开始,一位一位地参礼。陆萋萋家也来了,所以一行人浩浩荡荡,有数几十口。依照陈家的祖制,女眷只参与第一项就好了,所以参拜完,陈重景便吩咐了小雪,跟好五小姐,就在庙里头转转,莫要走远。
即使这样小枫也挺高兴的,毕竟对于被困了一个月的她来说,现在哪哪儿都是新奇有趣的。她和小雪在庙里闲逛,看到墙角的大树边坐了一位僧人,正在用手中的素饼喂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
小枫轻轻蹲下,摸了摸那小猫咪,它也没有反抗。那僧人朝小枫施了个礼道,“施主看来是面慈心善之人,虽经历过蚀骨之痛,但时光转圜,万物复始,望施主保持心性,这一世定能得偿所愿,福祉万千。”
说完那僧人便作了个揖,伸手抱起那小猫咪起身离开,一眨眼那土黄色的袍子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小枫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被这僧人没头没脑的一段话吓了一跳,抬脚便追了上去。可那僧人明明看着身材微胖,步子竟是这样快,连着转了好几个弯了,都没寻见他的身影。小枫这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方才跑的太着急,这会儿她还有点微喘,口干舌燥得厉害,见小雪还没追上来,小枫索性决定就在原地等她好了。晌午的太阳灼得人难受,小枫稍稍往后退了退,想站在屋檐的阴影下等小雪,没曾想背后那扇门却是虚掩着的,她一步没站稳,直接摔进了屋。
这一跤跌得她龇牙咧嘴,吃痛地揉着屁股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那一刻小枫甚至无奈地想着,要不就这么坐着等小雪来算了。
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小枫看着觉得这手有点眼熟。那人着了一身青色的袍子,衣袖上却晕染着一团墨色,细细看来才发现是一副山水画。小枫也没多想,抓住那大手就站了起来,正欲转身道谢,映入眼帘那张脸却让她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是他,李承鄞。
那一世负了她的李承鄞。
杀了她的阿翁,灭了她的母族,逼死了顾剑的李承鄞。
却也是给过她最真挚的爱,最周全的保护,和最后的温暖的李承鄞。
李承鄞自然是没认出她来,毕竟陈绥绥这张脸他也没有见过。只是他看眼前这女子,生得一张素净白皙的脸,似乎还带着点病气,眼神却复杂极了,有震惊、有痛苦、有茫然,还有一丝欣喜。他有那么一瞬觉得这眼神很熟悉,像极了小枫。
时隔十二年,最终还是又见面了啊,我的顾小五。
小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没穿天子服饰,那一身青袍,正像那年倚靠在树下叼着草嘲笑她的顾小五。他看起来清减了很多,也老了不少,其实他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八吧,那青丝里却已经掺杂了几根白发。唯一没变的,是那眼神。和她闭上眼前最后看到的一样,空洞、无尽的黑暗。
“多…多谢公子”半天,小枫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李承鄞点了点头,便欲离开。小枫抬了抬脚却发现,自己悲催地…脚崴了…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李承鄞转身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小枫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我……脚崴了”
李承鄞在原地滞了滞,又重新走向她,忽然蹲下身子,“我背你”。
小枫又呆住了。
“你是何人?为何会闯到这里?”
“我是…我追着一位僧人走到这里,可是迷路了,不小心闯进了这里。你又是谁?为何在此?”
“……”
“我爹是太医院院首陈重景,我是他的小女儿陈绥绥,我有四个哥哥,他们都很厉害,尤其是我四哥,最疼我。你若是敢随意怠慢我,他们定不会放过你的!”
李承鄞背着她慢慢走在五月当五的烈日下,听见这话突然脚下步子一停。
“我是西州的九公主,我父王是西州的国主,我母亲是丹蚩王的女儿,我阿翁是丹蚩最厉害的铁达尔王,你要是胆敢对我无礼,我父王会把你拖在马后活活拖死!”
“我是中原的顾小五,我的父亲是茶庄庄主,我的母亲是庄主夫人,我的外祖父是普通的茶商。你父王若是把我拖死,那你们西州便喝不到好茶叶了。”
当年他的小公主,也是在那灿烂明媚的天气里,娇横地冲他喊着这些话。
“今日是五月当五,是我妻子的生辰。”
小枫也滞住了。十二年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他竟然还记得。
“那…那你的妻子呢?为何不与你一起?”
“她生我的气,回娘家去了。”
“那…你好好哄她也不成吗?女孩子总是要哄的。”
“她生了很大的气,她不愿意回来了。”
“……如果她回来了呢?你还愿意哄她吗?”
最后一句,小枫的声音细小得像蚊子一样。李承鄞把她放下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
“你说什么?”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欣喜。
“……我没说什么,没什么。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走了。”小枫被他抓的肩膀吃痛,挣开了他的手,扶着墙往前走去,留那身后的李承鄞孑然一身站在巷中。
李承鄞觉得自己没听错,那小姑娘确实是说“她回来了”,他想追上去问问,可是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看那倔强的背影一点一点离他远去。
小枫走了半天才转回到之前的主院,只见那小雪正急的原地转圈,看见她一阵风似的就跑了过来。望见她扭伤的脚,泪珠子又扑簌簌地往下掉了。
小枫无奈地边替她擦眼泪边安慰,“我没事,就是扭了一下脚,不打紧的”。
她这么一说,小雪哭的更起劲了。抽抽搭搭道,“我…我生怕…生怕又丢了小姐…小姐可不能…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小雪不能让小姐出事!”
小枫挺感动的。以前阿渡就是这样保护着她,虽然阿渡话不多,可总是会在关键时候护她周全。她甚至觉得,阿渡是不是也陪着她回到人世间了。
至于那李承鄞,或许真如那僧人所言,时光转圜,万物复始,他和她又遇见了。
太极殿里。
李承鄞着一身浅金色的龙袍,坐在大殿的龙椅上,手上摩挲着一枚狼牙,正瞧得入神。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踏进来一位身披青墨色盔甲的人,是裴照。
“陛下,您着我去查的,臣已查妥。”
裴照也老了些。可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冷面,仿佛在他的世界里,仍旧只有公事。
“说吧。”李承鄞抬起头,将那枚狼牙收进衣袖。
“回陛下。今日去那玉泉寺礼佛的是那太医院院首陈重景一家,陈重景膝下共四子,陈先、陈居、陈彦、陈涧,陈先、陈居、陈彦皆在太医院当值,那陈涧听说性情不羁,纵情山水,常年云游四方行医。陈家在京城开了不少医馆,悬壶济世,扶伤济贫,颇得百姓爱戴。”
李承鄞对这陈重景倒也有印象。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张皇后派人来刺杀他,那一剑直戳心脉,差点儿醒不过来。陈重景便是当时被直接留在东宫为他煎药的掌事太医,为人也算踏实善良。
“只有四个儿子?有无女儿?”
被李承鄞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问,裴照也愣了一下。“回陛下,有。陈重景四十岁才得一小女儿,排行第五,名绥绥,为正妻陆氏所出。陆氏在生了陈绥绥后便难产而亡,因此陈重景颇为宠爱这小女儿。只是陈绥绥身子弱,三年前一场风寒险些丧命,足足昏迷了三年,最近才醒过来。”
裴照是很少说这么多话的,李承鄞也从未将这类琐碎闲事交由他调查过。李承鄞每年五月当五都要出宫去那玉泉寺,端午节是小枫的生辰,他年年去寺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也不让人跟着伺候,等到傍晚再回宫,神情淡漠,该看折子看折子,该议事议事,好似无事发生过。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从寺里回来,他便从库里翻出了那枚狼牙,在大殿上一看就是半天,谁来也不见,还着裴照去调查这样无头无脑的事。
绥绥。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那日夜里,李承鄞做了好几个梦。他又梦见小枫阖上眼前伸手触他的脸,她说,原来那只狐狸,一直没能等到他的姑娘。
他梦见那日他带她去划船,她给他唱歌,他还嘲笑她难听。
“一只狐狸啊,
它坐在沙丘上,
坐在沙丘上它瞧着月亮。
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
是在等那放羊归来的姑娘。”
不难听,小枫的歌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小枫,你回来了吗?
你若愿意回来,我定好好哄你,再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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