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霜降

        又是一年霜降，独自一人坐在河边垂钓，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秋风和煦，各种鸟雀的鸣叫声合成了一曲动听的乐章，附近的村庄时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

        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我静静的享受着这些来自大自然的馈赠，眼睛盯着水中的浮漂，心里却想着过去的那些刻骨铭心的人和事……

        思绪飘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秋天，小小年纪的我才刚上初一，也是十月份，晴空万里。有一天中午放学吃饭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了同湾的一个伙伴，他突然跑过来对我说：“你二伯死了……”后面他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楚，从他口里蹦出来的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我顿时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心脏“咚咚咚”直跳，顾不得吃饭，也顾不得跟老师请声假，转身就撒开腿往回跑。从学校到家里有十几公里路程，我边哭边跑着，脑袋里却一刻不停的生出各种想法：前天上学二伯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走了呢？不，肯定是搞错了，二伯一定还好好的……这十几公里路好像无比的漫长，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一到家门，看到屋门口挤满了人，各种哭喊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内心仅存的那点幻想也终于破灭了，顿时泪如泉涌……

        二伯真的走了，就那样悄悄的、毫无征兆的走了！关于他的死，到现在还一直都是个迷。据邻居的伯伯说，他是那天早上去我家提泔水时发现的，敲了半天门没有反应，到了半中午太阳升得很高了还不见二伯开门出来，他这才发觉不对劲，连忙叫人帮忙拆了大门，进去就发现二伯横躺在屋子里冰冷的地面上，早已不省人事……大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看见他前两天刚去菜园打过农药，可能是吃了打过药的菜毒死的；还有人说他可能是半夜突发脑溢血而死的……也许是看破案剧看法医验尸看多了，也许是太想搞清楚二伯的死因，那时幼稚的我，悲伤之余心里萌生一个幼稚的想法：得请个法医过来验下尸，不能让二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可我的想法刚说出来大人们就连连摇头，确实，那时候的农村还极其落后，几乎没有哪户人家有亲人意外去世了去请法医验尸的；而我家因为母亲早逝加上兄弟俩读书，那时候几乎是全村最贫穷的人家，连温饱问题都不能完全解决，更不用说去请法医给二伯验尸了……总之，二伯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走了，就像他曾经“糊里糊涂”的来，也像他“糊里糊涂”的过完他那短暂的一生一样……

        二伯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没有开追悼会，因为他的一生太平庸了，几乎没有可以拿出来讲的话题；葬礼上也没有乐队的奏乐，甚至连为他哭泣的人都不多，除了他的两个早已出嫁的姐姐趴在他的棺材边放声大哭了一会，就只剩下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爸爸、哥哥和我……二伯的坟墓也建得异常的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很寒参。所谓的“坟墓”就是用一些不规则的石头堆砌起来的一个梯形的小石堆，不管怎么看都毫不起眼。那时我就在想：假如以后有钱了一定要给二伯重新修一个豪华的坟墓。可惜这个愿望过去了十几年到现在都一直还未能实现……

        爸爸从外地赶回来料理完二伯的丧事后又继续打工去了，我回家待了几天后也回学校继续读书了。记得那之后的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整天都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上课也总是无精打采的，有时听课听到一半脑子突然走神想起二伯不知不觉的就偷偷的泪流满面……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耍去了，我一个人靠在窗子旁边，看着窗外的树叶“刷刷啦啦”的飘落，眼泪又“哗啦哗啦”直往下淌，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上帝既然让二伯来到了人世间，为什么要让他受这么多的苦？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到最终四十九岁离去，短短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几乎都是在贫穷、饥饿和无声的世界中熬过，没有享受片刻的人间欢愉，甚至没来得及等他的侄儿长大报答他就又匆匆的走了……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如刀绞一般钻心的痛……

        关于二伯的生平经历，我只是小时候偶尔从奶奶和爸爸的一些零星言语中了解到一些。他出生的时候恰逢建国后不久的困难时期，百废待兴，农村经济异常凋敝，而家里兄弟姐妹多达七个，他排老二，因此他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饥寒交迫中度过的。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二伯很小的时候就耳聋了，具体原因不太清楚，据说是他小时候和大伯相互掏耳朵不小心掏聋的。反正从我记事起，他的耳朵就聋了，想跟他说话只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他才勉强听得到。家贫加上耳聋，致使二伯从未进过学堂门，所以他一生大字都不识一个，是地地道道的“文盲”。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没娶到媳妇，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来分家的时候就跟着我们一家，家里什么苦活累活基本上都是他在拼命的做……

        三岁时母亲去世后爸爸因为负担太重就把我送给远房的一个亲戚抚养，六岁多才回来，关于二伯的一切记忆也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的。记得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看到的是一个驼着背、光着头、穿着破烂衣服的“老头”，他全身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下巴胡子拉碴的，手上裂得像松树皮一样沟壑纵横，一看就是长期干苦活的庄稼汉，尽管那时候他才四十出头但看起来却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见到我的第一眼，他就咧开嘴对着我憨笑，露出满嘴又黑又黄的牙齿，手里拿着一杆自己用竹子做的烟袋在那里津津有味的吸着……

        从我上小学三年级开始，爸爸就开始外出打工赚钱供我和哥哥读书了，从此就只剩下我们兄弟俩和二伯在家相依为命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二伯成了我们在家的唯一的依靠，他既当爹又当妈的照顾着我们的衣食住行。从清晨天朦朦亮起床开始，挑水、做饭、洗衣服、去田地干农活，一直忙到深夜才躺下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辈子几乎从未好好休息过。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慢慢地压驼了二伯的腰，他时常喊腰痛，到后来几乎走路都要弯着腰慢慢的走……

        记得那时候我很胆小，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敢睡觉，二伯总是搬一张凳子坐在我床头旁边，眼睛盯着我，直到我慢慢沉入梦乡他才回他的房间休息，有时候太疲惫了甚至手撑着下巴就那样睡着了……二伯很喜欢抽烟，那时候家里穷，每年只能买一点点烟丝，他干完活后总喜欢蹲下来拿着他那杆竹烟袋装点烟丝进去点着深深的吸一口，再慢慢的吐出烟雾来，那或许是他一天沉重的劳作后最轻松惬意的一刻。烟丝不多，时间不长就吸完了，他就只能到处去捡别人抽剩下的“烟屁股”，把它们捡回来剥去外面的壳再把里面的烟丝装入烟袋吸。时间长了连烟屁股都捡不到了就只能坐在门前石板上唉声叹气……这一切年幼的我都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那时候在村小学上学的放学途中，短短两三里路我总是走在最后，边走眼睛边盯着路边的地面，看到有别人丢下的烟屁股就把它们捡起来带回家剥成烟丝给二伯抽。看到他抽完烟轻松惬意、笑着露出满嘴又黑又黄的牙齿的样子，我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比吃了蜜还甜……

        童年的生活总是充满着无限的乐趣，那时候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每年春秋季节和二伯一起上山采蘑菇。小时候物质生活极其匮乏，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连吃的菜都没法供应。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家屋后就是大片大片的森林。于是每年春秋季节刚刚雨过天晴二伯便带着我们上山采蘑菇。他靠着几十年丰富的生活阅历，对屋后这片山了如指掌：哪里爱长蘑菇，哪里蘑菇好吃，哪些蘑菇有毒不能吃，他都一清二楚。我总是兴高采烈、蹦蹦跳跳的提着一个小篮子跟在他身后，翻山越岭，遇到刺包洞就穿洞，遇到小溪就趟水，直奔蘑菇而去。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回家后挑洗干净做一盘子香喷喷的韭菜炒蘑菇，这或许是那个时代最美味的佳肴了，那种成就感和喜悦之情到现在仍清清楚楚的印在心头……

        当然，童年的生活不只是甜蜜的，更多的还是痛苦和泪水。最刻骨铭心的痛苦莫过于物质生活极度匮乏带来的饥寒交迫。我到现在仍不愿回首起小学六年级放暑假时那段饥寒交迫的最困难的日子。记得那时候，父亲还在外面打工，由于意外与家里暂时失去了联系。恰逢那一年发生了多年不遇的干旱，田地里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家里又没有存粮，只有之前爸爸寄回来的已经用得所剩不多的一点生活费。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用那一点零花钱去街上买一小袋面粉，一家三口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顿只能和一点面粉煎一小块干饼吃。煎的干饼吃腻了就切碎了煮浆糊吃，连续一个多月，顿顿如此。那一个多月我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忍饥挨饿，每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饥饿中度过，饿得两眼发昏，饿得双腿打颤，饿得肚子咕咕响，连晚上睡觉做梦都被饿醒了无数次……

        除了挨饿，冬天还要忍受冻寒之苦。由于经济确实太困难，那时候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难得买一套新衣服。穿的衣服大多数是亲戚朋友给的旧衣服，到处是补丁，旧棉衣时间长了根本不保暖，冬天只能套在身上勉强度日。至于穿的鞋子，由于脚大加上儿童好动的天性，过年买的“回力”的球鞋或者别人给的布鞋往往穿不久就脚跟破洞了，而妈妈早逝也没人给我们做鞋子。因此一年中大多数时候只能拖着一双破洞的鞋跑来跑去的，被同学们嘲笑不说，有时候还会挨老师批评。时间长了之后，脚后跟就磨出了一层层厚厚的老茧。夏天还好，确实不行的话打赤脚也能勉强熬过去。最怕的是冬天，特别是下雪后那些天，本来穿的鞋子就很单薄，再加上雪后地上到处是积水，破鞋子里面很快灌满了水，连带袜子也被打湿了，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鞋子里面几乎快结冰了，双脚冻得像火烤一样钻心的痛。上课双脚又不能随意动，只能默默忍受着那种常人无法忍受的寒冻之苦。时间长了两只脚冻麻了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样。下晚自习回到寝室连忙躲进被子里，可是被子也是用得很久的破被子，根本不保暖，睡了半天双脚还是暖和不了。那时候我和哥哥总是挤在一张小床上，只能互相抱着对方的脚用体温给对方取暖以熬过漫漫长夜……

        那时候大多数同学家里都有家长给孩子送衣食的，下雨天还会送雨伞。记忆中二伯也给我送过一次雨伞。那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村小上小学。那天上学的时候天还是晴空万里，到下午就突然阴沉下来，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多数同学家长都过来给孩子送雨伞了，我却没抱什么希望。主要是在此之前家里从来没人给我送过雨伞，二伯也不怎么管事，耳朵又聋，不太可能会想到给我送雨伞。快放学了，外面的倾盆大雨还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迹象，我心不在焉的听着老师讲课，眼睛时不时焦急的看看外面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教室门口传来了一声大声的吼叫声：“晏……”声音拖得很长，回声响彻整个教室。师生们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全班同学们都发出了一阵阵刺耳的哄堂大笑声。我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雨衣，全身湿透，光着头，满脸杂乱胡须的“驼背老头”站在教室门口往教室内四处张望。毫无疑问，那就是我的二伯，他真的给我送伞来了，刚才喊的“晏”就是我的乳名。可惜那时的我还不太懂事，不明白二伯冒着大雨走过来给我送伞需要费多大的劲。我只觉得脸上像火烤一样满脸涨红，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躲着。迟疑了半天，我低着头慢慢地走出教室，赌气似的抢过他手里的雨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急忙跑回座位……

        从那次送伞之后，一直到我读初一他去世之前，二伯再也没去过我读书的学校，或许他也知道小小年纪的我自尊心多么要强。这件事一直是藏在我心底的一个深深的遗憾：因为我自己怕二伯来学校丢脸被同学嘲笑，而深深的伤了二伯的心！假如时光能倒流，重新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会昂首挺胸的走出教室，对着二伯笑一笑，开心的接过他手里的伞，顺便帮他擦擦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并嘱咐他回家的路上披好雨衣注意安全……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人的一生许多遗憾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小时候每当看到二伯因为没烟抽而发愁的样子，我总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了给二伯买一杆金烟袋，给他买好多好多的上好烟丝让他尽情的抽，尽情的放松，尽情的笑……遗憾的是二伯未能等到那一天，我也始终未能出人头地，尽管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当了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收入微薄，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多了但要养家糊口依然捉襟见肘……可我时常还在想，假如二伯现在还活着的话，哪怕砸锅卖铁，我也要给他买一根上好的烟袋，买充足的烟丝尽最大努力满足他的愿望，可惜这也成了我这一辈子注定无法实现的永久遗憾了……

        一阵刺耳的鞭炮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将我又拉回到了现实。看着河对岸三三两两的钓鱼人，我突然想：假如有一天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又见到了熟悉的二伯该多好啊！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惜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他那样普通的一个可怜人，就那样默默的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又悄悄的离开了人世，甚至连一张照片也不曾留下来。如今他已离世整整十七年了，关于他的一切记忆都深深存在我的脑海中，随着时光的流逝反而越发清晰，那份伤痛和遗憾也越发深刻……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逝者已逝，总是沉溺于过去也于事无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余生唯有好好珍惜眼前的亲人才是对二伯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吧！

（后记：其实这么多年来早就想写一篇关于二伯的回忆性散文，可惜一方面是因为一直被生活锁事所扰，另一方面也因为一直不敢也不忍回想起过去那些伤心事，至今才下定决心动笔写。从霜降开始，断断续续写了个把月，洋洋洒洒五千余字，全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以此文告慰二伯的在天之灵，愿他在天堂没有饥饿和苦痛，永远幸福安康！）

        ——2019年10月24日提笔，到今天11月27日完成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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