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一些话。
下午我和妈妈去医院探望你,icu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病人家属。因为疫情期间,医生只同意一个人进去,妈妈留在外面,让我去看你。我有些怕,不想看到你痛苦的样子,但是进病房那一刻,我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icu,一进门,我对面是一个头肿的像足球的老头,以为是你,护士却指着另外一边对我说:“八号床。”我走向她所指的方向,穿过一幕幕帘子,我终于看到你,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你,我本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并不怕,因为你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就像在睡觉,身上很多管子,你用力呼吸,紧闭双眼。
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刚才回想起这一幕,我突然止不住地掉眼泪,因为我意识到,我竟然连你的手也没握一下,我也仍然像这么多年一样,没有喊你一声“爸爸”。
主治医生竟然是我同学,他给我聊了你的情况,非常不乐观,话已说的很直接,最好的选择是放弃。那时我看着你,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得见我们的话,如果听到了,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责怪我们?
不到四点我就走了。我好像是完成一次规定动作,整个探望过程我显得太冷静了,冷静到冷漠,我走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你一眼。我承认,有时我比想象中铁石心肠。但是,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下午你全身插满管子的情景,想起亲戚朋友的问候,想起你年轻到老去的模样,想起你至今还一个人躺在icu,只有冰冷的仪器陪着你,我突然忍不住泪如泉涌。我有些惊讶,原来我还是会为你感到难过的。
然后,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二十多年前,老城里,你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我和妈妈,驶过那座石桥,我记得我坐在直杠上,乱蹬脚,脚背被钢条夹住,疼得哇哇大叫,那种剧烈的疼痛我现在都记得,而我的脚背上至今都留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我记得我们一家三口拍过的照片,有一张是我们在北门桥上,你们蹲着,我站在你们身后。有一张是我们侧排站在铁索桥上,我穿着皮夹克,比你们矮不少。还有一张更早的,是我在八角镇时,你和妈妈来看我,你们共同抱着我,我像杜兜现在这么大。我还记得拍这些照片时的细节,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因为保存不得当,那本相册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一家的照片实在少得可怜,不过也有几年是坚持每年拍一张,这个习惯是何时丢掉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拍这些照片的那些年,我们一家三口应该是快乐的吧,那是我记忆里少有的一段快乐时光。那个时候,我并不像后来那么厌恶你,但我始终对你感到陌生,更多是惧怕。
你不是个好父亲。
我至今记得,大概是我四岁那年,我们还住在纺织厂的一处小房间,外面是厨房,里面是一个卧室兼客厅兼所有,你经常打妈妈,用力扯他的头发,下手极狠。那幅画面我深深记得,那时我应该是躲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你永远不知道,那是我的童年噩梦,而我对你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当我回想起这些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从那时到成年后,都没有当面喊过你一声爸爸,这个答案困扰了二十多年,但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读小学有一年,妈妈命令我喊你爸爸,如果我不喊,她就要打我,我咬着牙终于喊了,但仅仅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喊过你,再也没有。原来,童年的伤害会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我进入青春期后,对你的感情终于由惧怕变为厌恶。自从我小学时你出了那次严重车祸,做了开颅手术后,你酗酒更甚,酒精加上脑部损伤,使你整天说话不着边,被人们当作笑话,正值敏感年龄的我,因为你的献丑而对你深为厌恶。慢慢地,惧怕少了,厌恶多了,我第一次对抗你,应该是我读高中的时候,你因为一件事责骂我,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你,我说我早受够了。当时我被我自己的勇气惊呆了,妈妈拉着暴跳如雷的你,不知怎么就避免了一场决斗。那时我知道,我长大了,不再怕你。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的小孩。而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点点老去的吧。
我上大学了,你知道吗,我高兴坏了,我终于离开了有你的家,我从小生活在365天都在吵架的环境,那时终于解放出来了!我开始渐渐走上自己的人生……从读书到工作到成立小家,我一步步远离你,远离原生家庭的伤害,我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在那以前,我记得的都是你的不好,我每次回家都不想和你多说一句话,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在我看来都没有营养,我不再怕你,我会直接转身走开,关上房门。
你不知不觉就老了,你老得又如此迅速,终于成为一个十足的老头了。你折腾不起来了,动作变得越来越缓慢,让我已经渐渐忘记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当我再次注意到你的时候,你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老得不像样子,你完全成为一个弱者,那段时间因为我很少在家,和你之间的冲突几乎为0,我对你的厌恶也减少了,我把你当与我无关的人。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我又想起你年轻的时候,在写这些之前,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随着你的老去,随着我青春期的渐行渐远,我对你又从厌恶慢慢转向了理解,我试图去理解你的一生,你的生活习惯,你的思维逻辑,当然,这理解是极为有限度的,是建立在可怜你老去的基础上。
我内心对你的抵抗在减弱,尤其当我成为父亲以后,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斗争了,我慢慢开始接受你,可是你总有一种本事,能让人接受你后又很快被你激怒,我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重新与你相处。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回家,你老一截,我竟然开始关心你的身体,带你去体检,开药,虽然很快又被你气翻。
随着杜兜长大,我对你的忍让限度也增大着,这两年我被你们爷孙俩之间的细节打动,尤其是这段时间,因为疫情,我把杜兜丢在这里,妈妈发来你们一起玩耍的视频,我看了很觉得感动,杜兜一口一个爷爷地叫你,把牛奶给你喝,还告诉奶奶要对爷爷好……而你也笑得从未有过的开心。我感到高兴,也有些担忧,我知道你酗酒的习惯改不了了,而你的高血压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过完年我要返回上班的那天,还专门叮嘱你要记得吃药,你倒是回答得好。但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没把自己健康当回事,我知道某一天迟早会来临,所以我这次把杜兜留在老家这么久,我是想让他多陪陪你,让你多享受下天伦之乐。
我离开家那天,你说的话我已经忘了,但我知道你每次都会嘱托我好好工作之类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父亲,那是你少有的不说胡话的时候。我年少时因你而起的自卑已经越来越少了,在记得你的坏的时候,我越来越能看到你的好。但是我一直是内敛的,我还是不会对你表露任何感情,从我三岁那年开始,我内心对你封锁,一直到现在。
过完年离开时,我看着老去的你,我还是心软了一下,“少喝酒,多陪兜兜耍。”我说,生怕你看出我对你的关心。我记得你点头说:“我晓得。”
你晓得才怪。你是酒精成瘾没有办法了,我心里根本不相信你,我整天担心你,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我气你,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我也怪自己,如果我那天再认真落实你吃药的事,也许这一天不会这么快来临。
对不起,我说了你的很多不好,你的好却惜墨如金。但我承认,你的确是爱我的。你的不好,我也都记得,这让我有信心避开你的不好,笨拙地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对不起,我虚伪到只能在这里写给你这些话,就像网络里讽刺的那样荒唐可笑。而这些文字我不想藏起来,我也永远不可能当面告诉你。但我比以前勇敢了,我30岁以前从没有对别人谈起你,因为你是我的伤口,而现在,我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在这里告诉每一个人。
等待,对您和我们都是煎熬。我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只能说一声对不起,如果真的有来生,爸爸,我希望您学着做一个好爸爸,而我也会学着做一个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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