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无期独行:大地无尽时

作者: 纷飞的雪 | 来源:发表于2023-03-10 11:08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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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音乐,永远都是大自然的声音 ——古斯塔夫·马勒

    十月最后的一个黄昏,我躲在西溪南村的一座老宅子里,听马勒的《大地之歌》。刚好有一场雨,带着我们共同的秘密,落在这座老宅的瓦檐上。雨珠飞溅四散,像是要将长久的积郁释放。雨点越来越密集,曲声越来越激昂,像是要冲破雨幕,回到大地深处。

    曲声沉降的时候,雨声也停止了,像是说好的,要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以同一种方式,停止……我在内心呼唤着马勒,马勒……一遍又一遍。

    马勒《大地之歌》第一乐章“尘世苦难的饮酒歌”,奏鸣曲式,歌词源于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悲歌行》。音符在长廊中回旋,穿过高高的房梁,惊醒了立于房梁上的古代仕官——他们官袍加身,神采奕奕,朝堂上,面对君王,慷慨谏言;又或在官宴上,与同僚以酒相送,表达惜别之情。曲声高低起伏,时而拂过碧绿的叶子,叶片像是被依附了音乐的神性,如绿衣仙子飘落在庭院里;时而又与莲花池中的枯荷交头接耳,或栖落在木雕的纹理上。陡然升起的男高音,惊动了昨晚留宿在此的野猫,它们从阴暗的角落仓皇逃窜,很快便不见踪迹。

    长廊那么长,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每一个转角处,垂挂着碧绿的藤萝。白色的雾气在天的下方,在树的上空飘啊飘,《大地之歌》中的音符冲破了白雾的笼罩,直抵天际。直到我走出老宅,游魂一般穿过深深的庭院,直到一滴雨落在我的脸上,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已没有马勒——他早在一百一十年前的那个五月离开了。

    谁说马勒不在了?

    一声浑厚中略带沙哑的男低音,灌入我的耳中。

    老宅的木门被再次推开——一位老人,他头顶斗笠,衣着简旧。他抱着画架,走出院门,走到老宅对面的空地上,找一块平坦之处,放正画架,拿起画笔。

    这是一幅画了一半的山水画。

    这时,还有极为柔和的光线,折射在老人的身上,投影在他的画纸上——天空如墨。远山空濛。河面上飘着几朵白色花瓣。独木桥上,一位白衣女子低头行走。

    秋末冬初,该是树叶泛黄,落叶满地的季节。我喜欢深秋的红枫,银杏,枯荷,喜欢初冬的枯草地,草木顶着片片白霜,纷纷开且落。但西溪南,没有秋天,绵延四公里的湿地在这万物萧瑟之际,竟是觅不见一片枯叶,满视界的碧绿苍翠硬是将大地的秋色深藏,这反而让我有些许的失落。

    昨日黄昏时的一场雨,让河边的草木更为鲜绿,犹如行走在夏日的绿野之上。白粉墙,黑片瓦,独木桥,木栅栏,大片飘着绿萍的湿地,如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所写:“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是徽州村庄常见的模样。

    我在村中找寻历史尚存的遗迹,梁壁上雕刻的图案,还是那么精细,它们散落在飘着霉味的老宅里。还有一些残墙断壁,被世人遗忘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但总有人会去寻觅,去凭吊,去把那些古老的旧物旧事一点点地寻回。

    老宅已有千年。据说,这里是江南四大才子祝枝山少时的居所。那些被风雨侵蚀的老墙,木门和窗棂,布满青苔,锈迹斑斑,那少有的烟火气息,该是岁月不经意间遗漏的。

    旧时明月旧时人。少时的祝枝山也曾嬉戏在丰乐河边,他捡拾地上的树枝,与玩伴一起,在枫杨林里奔跑,穿梭于村庄的巷子中。他也曾被家中双亲看管,端坐于书桌前,读书习文作画。成年后的他,常携好友唐寅来西溪南游玩。桂花树下,饮酒作诗,琅琅读书声,飘出老宅高高的院墙。他曾以西溪南八景为题赋诗,赠与舅舅。后来,八首诗被族人视为传世珍宝,刻成碑帖藏于园中。如今八碑仅存一碑,藏于歙县新安碑园中。另外七碑,已被风雨侵蚀,石碑风化,了无踪影。

    那年村中首富,徽州盐商吴天行私建后花园,曾邀请祝枝山和唐寅出谋划策,如今,盛极一时的十二楼虽早已荒芜,亭台楼阁纷纷坍塌,成为废墟,园中的名树繁花也枯萎……但旧时的气息尚在,从那里经过,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十二楼的丝竹声,钓雪园的诵诗声。

    这是祝枝山外祖母家的老宅。

    二〇一八年时,被复建成一家庭院式的文化遗址酒店。丰乐河从门前流淌而过,推开院门便是枫杨林,这便是拥有西溪南村最好的景致了。

    暮色四合时,循迹而至,若不是看到挂在旧墙上的店牌,便会与其擦肩而过。屋瓦檐下,写在门楣上的“慰颜府”三个金色大字被垂落的缕缕枝叶深情簇拥,木门两边的对联则是慰颜府的出处及诠释“光阴有限同归老,风月无涯可慰颜”——这是宋代诗人邵雍写在《世上吟》中的诗句,其深意不言而喻。

    这两句诗的嵌入,无形中为酒店的主题内核注入了更多的意味——易逝的时光,唯美的爱情,在永恒的相守中实现同归老的夙愿。

    慰颜府内院,藏有古物,名目繁多,那是历史赋予这座千年宅院的珍宝。各种图案的木雕梁撑“唐肃宗宴官图”“唐代仕官图”“和合仙子”“大肚神仙”等,这些木雕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在慰颜府齐齐上场,亮开嗓子舞动袖子,热闹非凡。在慰颜府二栋,可以看到一组典型的石库门套和砖雕门套。数百年前,这些都是一个家族门面的体现,进进出出的族人,来来往往的客人,在抬头的那一瞬间,看到精致气派十足的门头,心中便引以为傲。存于府中的百狮台更是可爱,那大大小小的狮子虽是石雕,但个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数百年前,这里也称“拜师台”是徽州的溪南书院,每位来此求学的少年,必定要先来这里跪拜。如今,这里已成了慰颜府一道独特的风景,入住酒店的客人可来此游览。存于慰颜府七栋的彩绘壁画,更是体现了徽州的古秀别致,画上有鱼虫花鸟,有山水竹林,还绘有人物典故。

    慰颜府的外观,老旧且有风霜之美。这种美是极为低调内敛的,同时又是沉厚寂寥的。那是典型的徽州老宅风格——永远的黑白两色,让世间所有的色彩失去光芒。这种美,会叫人瞬间爱上并沦陷其中。而回应的这份爱,自然也是不掺杂虚情假意的。心有所牵,必然会放不下,所以这一生的光阴便被生生困住。一个个困境,没有预兆,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发生。在发现自己已穷途末路,无力面对时,心中除了悲凉,再也没有别的了。

    在慰颜府门前站了好久,身边的巷子空无一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空的。在冬天,空无的感觉更甚。

    木门上悬挂着一枚铜铃。铜铃,是我的喜爱之物,它可挂在檐下门前,风一吹,它就叮当叮当地响。铜铃可护宅,可传讯亦可传情——敲一下,又一下,再敲一下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马勒的曲声又飘了出来。

    那是马勒《大地之歌》第二乐章“秋天里的孤独者”,奏鸣曲式,歌词出处无从考证。这是整部组曲中除第六乐章之外,我最钟爱的乐章。从我对音乐的理解,我感觉更贴近于李白的《秋风清》中的意境“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秋风秋月秋叶,相思相念难相见,这种无法排解的愁绪在小提琴忧伤的旋律中缓缓释放,而双簧管却将这种凄清之境提升至极致。

    我正听得出神,昨日黄昏时作画的老人从院内走了出来,他依然戴着昨日的斗笠,穿着昨日的旧衣裳,只是他不再抱着画架,而是左手挽着一只小竹筐,右手握一把铁夹,低头弯腰将地上的残叶纸片夹进竹筐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从他身边经过,只听见:“马勒,马勒……”

    他也在和我一样呼唤着马勒?

    谁说马勒不在了?

    关于《大地之歌》,有乐评说,这是马勒自传式的作品,音乐中有自然也有他自己。我深以为然。

    马勒活着的时候,对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尤为向往,大自然的宽阔和温厚给了马勒无尽的创作灵感。《大地之歌》是一部有着东方古典气韵的西方交响乐,作品的歌词全部源于汉斯·贝特格中国唐诗的德文译本《中国之笛》。这部音乐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马勒因中国唐诗——李白、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的古诗启发创作而成。

    在这部交响乐中,你会感受到诗仙李太白于天宝十一年,挥毫所著的长诗《将进酒》中的千般离愁与万般豪情。除此,还有《客中行》的欢悦,《采莲曲》的清丽,以及王维《送别》中的阵阵悲鸣……

    《大地之歌》第六乐章“永别”,双展开部的奏鸣曲式,歌词前半段来自唐朝诗人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后半段来自王维的诗《送别》,是全曲精华所在。在这一乐章,我听到沉郁的低声部长音,木管的凄凉音色,还有大锣阴森的敲打声。这些音调,齐齐发力,将我推至一百一十年前的那个五月,我看到他,与这个世界告别,以音乐的方式,依依不舍。

    王维的《送别》被巧妙地嫁接到《大地之歌》中。马勒一生悲苦,他说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陌生人。他用尽毕生心力追求的自然之境,最后也只能在音乐中得以圆满。而《大地之歌》无疑是他一生的写照,他以音乐的形式倾诉,以东方古诗的意境去表达。第六乐章的收束部分是马勒自己创作的一段歌词,用来抒发他对大地的无限眷恋,除了眷恋,还有永别。他以音乐作为心声,告别人间,永别大地。

    相比马勒,王维的一生虽亦坎坷,只活了六十一岁,那些悲伤痛楚如影随形直至晚年,但王维在躲过一场灾难之后,选择隐居荒山郊野,实为睿智之举。辋川的山水拯救了他,成全了他的隐士之心。他的田园山水诗我是极爱的,意境悠远,诗句清绝,且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如《鹿柴》《鸟鸣涧》《竹里馆》《辛夷坞》《山居秋暝》《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等。最爱的是他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种境界非一般人可为,但王维做到了。他在辋川,辟一处荒地,种菜种花。闲暇时,拾级而上,听风听雨听鸟鸣听花开,写出一首首千古佳句。是大地,护佑他走过人生的低谷。是大地的怀抱,让他身心得以休憩。

    艺术是相通的,文学与音乐一脉相承。音乐可以跨越国度,不受任何因素的影响。《大地之歌》承载了一位音乐家的情怀——古老的诗章,大地的气息,内心的独白。唯一遗憾的是,马勒没有看到《大地之歌》的演出。1911年11月,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一百八十天后,指挥家布鲁诺·瓦尔特在慕尼黑完成了《大地之歌》的首演。

    瓦尔特曾动情地说:“在《大地之歌》里,大地在逐渐消逝;他呼吸到了另一种气息,被新的光芒所照耀——这是马勒写出的一部完全新颖的作品……每个音符都传递着他的独特声音,每个词,尽管来自千百年前的古老诗篇,都是他自己的。”

    东西方艺术的完美交融,令《大地之歌》成为典范,不少古典乐迷因《大地之歌》爱上马勒。尘世种种,唯有大地是最广袤的,在一个人退无可退,只有大地会接纳你的悲喜苦痛。马勒说过,“开始和结束永远都在转换,快乐和悲伤永远都在变化。但人这一生,看得见生,看不见死。”马勒会让你在悲伤中沉沦,也会告诉你,如何用自身力量,去重新获取美好。

    古典音乐从来都不是用来娱乐和消遣的,聆听古典,需要一份专注。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只听马勒,特别是当死亡的气息散漫到身边时,我想听的只有马勒。他的交响曲里,有我甘愿沦陷的悲凉之境,萧瑟的死亡气息,但很快他又会将我拽到自然中,大地上——他居住过的湖畔小屋,他和妻女一起欣赏过的田园里白色的花朵,他亲近过的森林里的小动物……

    当风吹起时,马勒的曲声会吹到我的身体里,那么强烈。我感受到,那是属于我的一部分——这是很多年以前,我写在纸上的句子。

    如今半生年华已过,鬓间也有了白发。回想,那年青涩,尚不能潜下心来聆听马勒,音乐带来的体悟远不及如今的深刻。

    在西溪南的这座老宅里,聆听马勒的《大地之歌》,并非偶然,亦非巧合,而是这么多年,它一直潜伏在我灵魂里,文学,音乐和情感都需要一个地方去沉降。

    于是,我带着马勒的《大地之歌》来到西溪南,入住慰颜府。只有慰颜府,才能收纳《大地之歌》中所有的悲凉情境。恰好,《大地之歌》在西溪南的老宅子里绝绝回响,它回应着我,赐予我力量以及无穷的想象。

    在十月的最后一个黄昏,在那个深秋的雨夜,当我住进西溪南溪边街七十五号那深深宅院,所有的悲伤都将得以缓释,所有的往事都将得以沉降,雨水纷纷落在过往。

    有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他说:谁说马勒不在了?

    马勒又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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