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年到，年味像酿在坛子里的醇香渐浓的米酒。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红底花边镏金大字的春联的强力衬托，璨夺目的烟花和响脆震耳的鞭炮的渲染，乳花翻腾的香茶和形色各异的糖果的点缀，加上人们脸上生动的微笑和悦耳动心的新春祝福，新年的气氛不断地酝酿叠加，愈加浓烈，其实，红色的喜庆、金色的福字、笑靥欢声，不过只是彰显于外的景物的脉象，人并不仅仅是被动地触景生情，更多的是景由心生，物随意转，继而到达心景合一之境。年味，是以人的心态和内在的创造力量生发出来的气场与情味。
今春正月初四，我回了一趟老屋，在与乡亲的接触和与土地的亲近中，这种感觉愈来愈深切。
小车在宽裕的纵横交错的硬化了的乡间路上奔驰，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现在，道路硬化，不仅是限于村村通，而且通到了田间地头。路的两边，搭起的瓜架成片，片片瓜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满眼风光，这方圆十多里是瓜篓生态农业基地。这里原是村民承包的地块，本是一片片平坦如砥的田畴，硬性地被分割，七分八裂，像和尚的百衲衣，破破絮絮，感觉到残衰落败，油然产生美的感伤，犹如凤落残枝。而且随着城镇化的推进，有文化的年轻人外出创业打拼，久疏庄稼，农业生产却成为他们的短板。即便是年长者，稍有气力，也因劳力稀缺而被召走，因为薄地的产出的确不能满足生活的开销，所以，留守在家的多是老弱病残者，他们大多是传统农业的好把手，但岁月无情，无力打工，无力精耕细作，只是种些懒庄稼，广种薄收总比荒废强，也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此，田地利用率很低。因为地处偏远，也无招商引资得天独厚的条件，即便有企业落户，也未必能过环保十指关，终落得荒草遍野，斜阳夕照。如今，出现了转机，土地流转，有企业承包，开辟出的生态农业园，生机焕发，连成一片，一望无垠，枝蔓流翠，很是养眼，穿行其间，像是奔驰在绿色的茵草上，格外舒展惬意。
老屋之行，开始不免产生“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的感叹，之后，在一番深入接触中见证到乡亲们的精神面貌，我惊喜，兴奋，愧疚。
二
小车停在老屋门口，老队长就迎了上来，握手，寒暄，递烟，邀至家中，沏茶，围坐在火炉边，一边聊，一边烤红薯或糍粑，热情似火，一扫春威寒气。六十多岁的他，头戴毡帽，身穿羽绒服，颈上围着围巾，手脚麻利，谈笑风生，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他嗓门高，向我叙说着村里的情事。他说，他没有像村民那样，一窝蜂似的把房屋迁到硬化的大路上去，那是给路添堵，肉锅跳粥锅，损了耕地，吃了灰尘尾气，增加了安全隐患，得不偿失。原来选村干部把关不严，个别人动了歪脑筋，三番几次想这一大块搬空了人家的荒基隙地的心思，敷衍村民，实际上是想套些钱。他质问，依据上面哪个政策哪种方式？剩下的孤寡拆迁谁负责?按上面的政策搬迁费怎么给?是不是你们的一厢情愿?问得村干部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结果是没弄成，事后，他们的账上被清出了大问题。他说，当队(组)长就不能丢下老弱病残不管，这几年，为村里清了肮脏的塘堰，改换了变压器，争取到了村路通到家，上报并获批了两位老人的五保，一个家庭的脱了贫……我个人呢？鉴于旧房周期将至，组织村民，拉起了一个小工程队，旧房的改造与翻修，正当其时，忙不可支，收入不菲，利用闲散劳力，村民收入倍增，获得街道村级领导支持，也为自己积蓄养老金，给在外打拼的儿子买车买房多一些赞助。
老队长激情满怀，滔滔不绝。老伴端上年茶银耳莲米汤，截断他的话:只顾说话，用年茶啦！又说，去年村里三个小伙子结婚，两个女孩出嫁，还有几个小伙子没着落呢。我说:村里的父母官心里总装着村里人;不用担心，钱挣多了，人就长志壮胆了，亲朋戚友可以撮合，政府节后举办的相亲会可以去碰碰运气。
走出他家，被村前扬场上热闹场景所吸引。乒乓球台上，黄球来回，令人眼花缭乱，选手脱衣卸膀，挥拍厮杀。篮球场上，一场球赛正打得难解难分，观众如堵，哨声、掌声、加油呐喊声、嬉笑声、戏谑调侃声，连成一片。这是每年一次的赛事，队员大多是回乡青年和大学生，临时分组，或南方队与北方队，或东方队与西方队，规模大的是村组A队与村组B队。打球，是技术交流，更是心灵的接触与乡情的融汇，无论输赢，大家都很高兴。
下午，正好赶上村里新婚主人请贺房酒，主人爱好，筵开八桌，弄得组织者四处拉人凑数，我有二十多年未参加这种集体宴会了。以前，散宴后对新人(主要是新娘)的调侃多带不文明成分，强拉公公及其伯叔，涂抹红黑大花脸，或戴纸糊的“扒灰佬”高帽，强迫其说辞或接吻，否则脑袋吃亏，巴掌如雨倾注。有时将新人锦缎新被藏起，或把鸳鸯门帘插在高大树梢上，在他们设法获取中巧设细节而尽情戏耍。也有文明一点的，用线悬起苹果或红萝卜之类食物，新娘与伯叔相对而立，令其踮起脚尖，同时张嘴向食物吃去，形成拥抱合围之势，引起哄笑浪潮。今晚的酒宴上，文明而文静，没有以前的斗酒牛饮，没有人强迫，大家举酒嘱客，祝福新春好运，言语文雅，大多是开车族，有所忌惮。酒后，我被乡亲拉到了花烛洞房作为嘉宾之一去喝茶，此喝茶当然不是当下辖区出了问题被上级约谈的代名词，是喝茶者利用新人向乡亲敬茶之时，设计机巧达到戏谑新人增添喜庆吉祥气氛的环节。茶客要经乡亲们推荐选拔，所以我感到荣幸而快乐。这次洞房里拉来了新人的两位叔叔，让其穿上短衣，和新郎新娘站成一线，轮到我喝茶时，我说:既不抹花脸，也不戴高帽，只要求你们按照我的吩咐演好四个轮次的三句半，做到了，我就接茶。其中两轮的词句是这样的:
其一
甲 我是阳春干柴火
乙 我是花蕊温柔风
丙 夜长被里龙凤舞
齐 醒来看见，初日映帘红
其二
甲 那天在你门前行
乙 雪球高耸媚眼横
丙 弄得心痒睡不着
齐 猫子夜叫，发了情
我的要求，他们爽快大方，哪怕邀肩搭背，扮鬼脸，都一一满足，大家笑逐颜开。
晚六点，喝茶毕，欲开车回家，遇天公有情留客，下起滂沱大雨。宏老弟盛情，邀我到家中暂歇。这是一栋两间三层的小别墅，庭深院阔，璀璨的彩灯在雨帘中多了几分迷离。他摆出精致的功夫茶台招待我们，我们端坐分列两边。通电，煮水，润茶，茶球入壶，冲泡，浇壶，温杯，慢斟，颇多讲究，一是水质和茶壶的清净，他用的是茶球(茶叶包裹在橘皮内，成球状)，没有乳花碎沫;二是细活慢工，茶具宜净，水宜温，味宜匀，饮者宜有心方能赏闻品其味。俗言: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苏东坡言“从来佳茗似佳人”。我不谙茶道，忝列其间，算是滥竽充数，一边品茶，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说话处，渐至四泡，茶色愈深，品之则余香满口。我们谈职业选择与创业的艰辛，谈子女读书及下一代人的困惑，谈乡俗的渐变与村庄发展的前景，等等。宏老弟身材魁梧，鼻直口阔，久经世事历练，识见广博，健谈。他在家门前开驾校已多年，教练校长一肩挑，这次也是村里蔬菜生态园基地的承包者之一，他向我们讲了生态基地的发展思路，说结束了豆腐块状的小承包和传统的农耕生产模式，变废为宝，集散为整，互联网与生产营销的融合，迎来新的更大的生产与发展模式，是土地与生产力的又一次解放，实现生态旅游、生活、经济同步发展与飞跃。宏老弟侃侃而谈，我们心头豁然一亮，暖意融融，茶香袅袅，尽管室外夜雨淅淅沥沥，余寒未尽。
我兴奋欣喜之余，掠过一丝愧疚，一来久在外乡，对家乡改变知之甚少，以前还能为左邻右舍题写春联，建房时出出力气，现在，连各家新建的楼房的方位也分辨不清;二来平庸无为，功业无成，固定的工作与程式，捆住了手脚，薪水微薄，志气沦落，想为乡亲作些贡献也是有心无力。但老屋并不嫌弃每一个赤子，张开宽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而且让我在她的脉动中体味到了温馨与暖意。
三
我带着暖意回来，车上的喇叭里，刘欢在动情地歌唱，“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这首乡愁之歌，此前我喜欢，思乡怀人的忧伤与忠诚不变的期待，我感同身受。而今，老屋不再是一陈不变的老古董，不再是褪尽色彩的旧船票，在她的年味里，所蕴蓄着的清新可意之风，务实健美之韵，创新脱俗之气，似触手可摸，我欣然而喜，备受鼓舞，很想唱一首乡村之歌。
20190209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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