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恩

一家人吃完饭，田小恩扎着小围裙开始收拾餐桌。

周六晚上是田小恩最忙的时候。平时她照顾林阿姨一个人就够了。周末晚上时，林阿姨的儿子媳妇和孙女都会过来吃饭。每逢这个时候，林阿姨都会张罗一桌菜，田小恩要陪她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林阿姨的儿子拿起碗碟要递给田小恩。他的老婆撇了他一眼：“平时在家懒的油瓶倒了都不扶，最近来妈妈这里倒是勤快起来。”

他讪讪的放下手里的餐具，到沙发前坐着陪老婆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当红的宫斗剧，傻白甜女主历经种种磨难，排除万难，口红颜色从粉色变成大红色，赢得皇帝真爱并且登上人生顶峰。田小恩从沙发背后看着看似专注看电视的夫妻俩，心里想着自己早晚也会等到那一天。

田小恩是为了一个男人，来到这个小县城的。

大一暑假那年，她在餐馆打工，认识了一个男人。

田小恩还记得她刚见到他的时候，她手忙脚乱的把汤洒在他身上。餐厅主管正要冲上来骂她，那个男人好脾气的说不用了。

田小恩十分感激的说要不衣服她帮他洗洗吧。

他说也不用了。然后盯着田小恩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

那个笑容，让田小恩回味了整整一天。

他长得并不算英俊，穿着也非常普通，但是他的笑容有一股特别的魔力，像一大片毛茸茸的鸵鸟羽毛梳理过田小恩，让她整个人觉得又痒又暖。

后来那几天，那个男人每天都到田小恩上班的餐厅吃饭。

有时候他也会等田小恩下班以后，顺路把她送回家。

他被总部派到那里负责分公司业务的。在当地除了客户，朋友也不多。田小恩算是一个。渐渐的，他和田小恩越走越近。开始无话不谈。

田小恩从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关系密切的异性朋友。

高中时候发育晚，上大一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像一颗灰不溜秋的小毛桃，浑身上下，找不出来一点女人味儿。

遇到他以后，好像一下刺激了田小恩的激素分泌。她开始慢慢的发生变化，尴尬的青春期马上结束，变成一个真正女人的样子。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肢体接触，每一次都让田小恩感觉到一个微弱的正在变强大的小磁场，让她的女性特质持续膨胀。

他的业务进展并不是很好。连连亏损一年以后，公司决定撤掉当地办事处。让他回总部。

他约好田小恩告别。

那是个特别冷清的初秋傍晚，他和田小恩面对面坐着。他和田小恩说自己要走啦。

田小恩突然有了一种要永远失去他的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他们没有恋爱关系，但是他已然在她的生活里成为一种习惯。她习惯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和惆怅，享受他像父亲以及兄长般的照顾，她潜意识里甚至为了他，拒绝了同学的小纸条。

现在突然告诉她，他要回去，从此以后他与她以及她的城市再无交集，她彻底慌了。

那天田小恩破例陪他喝了酒。

醉眼朦胧的田小恩，像一颗红红的水蜜桃，那天，田小恩没有回家。她要用自己最大的诚意去挽留他，希望他不要走。

他多呆了三五天，最后还是走了。

他给田小恩留下了为数不多的钱，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就转眼从田小恩的眼前消失。他说会经常回来看田小恩，但是一次都没有来。

每次打电话，也都是匆匆忙忙。

一个多月之后，田小恩终于有一个理由去见他。

她怀孕了，她决定去找他，她要给他一个惊喜。然后和他在一起，把小孩生下来。

她瞒着家里人，给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休学，然后带着所有的行李，去见他。

见到田小恩的时候，他的确是惊喜的。回来之后，他一直都在想念这个单纯的姑娘。

她给了他初恋的感觉，简单、美好，与她在一起，无忧无虑。

他的事业并不成功，生活也是一塌糊涂。他现在就是那种“人到中年，没有地方躲雨，自己活成一个屋檐”的状态。

但是每颗心都需要一个地方，他可以放出心里的小男孩，放飞少年时期的梦想，亲近一个初恋般的姑娘，这是他的秘密，是他在芜杂现实中给自己注射的一剂麻药。

田小恩说她怀孕了。唉，他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他特别的自责，他忽略了田小恩还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女孩，他应该事后嘱咐她。

相见并不像预料中美好。

他与田小恩面对面坐着，手指不停的转动面前的水杯。他听说怀孕的事情以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田小恩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特别希望听到一个能肯定自己巨大付出的答案。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并没有。

过了许久，他说：“多久了。早一点动手术，痛苦少一点。”

他责备田小恩为什么休学前不和他商量。

田小恩这才明白，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其实一无所知。

她开始隐约的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忐忑不安。

为什么生活的剧情，从来都不是按照她期望的进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求爱少女，本来以为一帆风顺的感情，怎么就突然出问题了？

他说她现在年龄太小了，身心都不具备一个做妈妈的条件，况且，她的学还没有上完，养育一个孩子太辛苦了。

他说他不是不想对她负责任，但是现在毕竟还不是时候。

他的话题绕过来绕过去，一会儿说上学，一会儿强调自己现在艰难进行的事业。最后他跟田小恩说，我现在也暂时不能离婚。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孩子也还小。

“听话，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无痛流产其实是有些痛的。

全麻醒过来之后，肚子就开始痛起来。

比肚子还疼的，是田小恩的心。随着那颗小小的胚胎组织一起被取走的，是她的一小部分青春，还有一个大大的期待。

他花两百块钱每个月给田小恩租了一个小房子，在一个旧四合院里。每天都过来照顾她一会儿。

回到总部以后，没有多余的差旅补贴费用，他的工资卡平时都被老婆掌管。公司效益并不景气，他每个月能给她的少之又少。

除了这些，他对她还很好。

或许是因为田小恩从来没有像他老婆或者别的女人那样，在他过得并不体面的中年给予他轻蔑、冷嘲热讽。

她对他除了爱，没有任何具体要求。

她一直在等待、甚至有些逆来顺受。

田小恩用她的弱小和单纯，给予了他生活上的一种平衡。

他对她的好，更是一种对于弱者的补偿。

他的好，又给了田小恩无尽的希望。

田小恩每天就像个幸福的小妇人一样，做好午餐，等他过来吃。

田小恩打零工的钱，也用来补贴他。一个人的时候，则拼命节省。

把好吃的留给他，然后他们在小出租屋里做爱，她用自己柔软的，细嫩的身体包裹他，整个四合院都响着她快乐的呻吟。

她习惯这种生活了。从高中开始就四处打工，把为数不多的钱节省出来，寄给父母和弟弟花。她并不觉得这算什么牺牲，大部分家庭的长女，都是这样。

小县城的冬天，冷的让人难以承受。合租屋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一个小太阳，功率是2400瓦。

只在他来的时候，打开一会儿。让房间暖烘烘的，其余的时候，她要一个人面对无尽的冷。

他也心疼这个姑娘。有时候会自责自己的怂。一个男人，保护不了心爱的姑娘。就像当年，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初恋一样。生活有时候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怪圈。类似的不幸剧情反复上演，总是把人逼到左右为难。

但是他不能打破这个怪圈，他比谁都更需要一个平衡的状态。他的中年生活本来就岌岌可危，崩在一根弦上，他像是那个在弦上摇晃着走路的动物，脚下是万丈深渊。

思来想去，他找到一个看似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和田小恩商量，不行先以照顾他母亲的身份，住到他母亲家里。只是有点委屈她。就先说是给母亲找的保姆吧。最近母亲刚动了一次手术，身体也不算好，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是平时，恐怕老人家会因为心疼钱而拒绝。

“你委屈点，只当是照顾未来婆婆了。”

田小恩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的手都冻出冻疮了。半夜的时候，一个人穿过飘着雪花的天井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实在是太冷了。这才刚入冬。

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挺伟大的，她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为家庭奉献，她从小就像一个小大人儿似的，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弟弟。甚至弟弟闯了祸，她都是要负主要责任而不是连带责任，挨揍永远都是她。

现在，为自己心爱的男人付出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她的可怜的爱人，已经在想尽一切办法对她好了。他不是不爱她，只是能力有限啊。

她能够做到为爱情牺牲，她是愿意牺牲自己的，难道爱一个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田小恩就这样住进林阿姨家。开始了作为小保姆的日子。

他和他老婆是一个公司的。他负责市场，她在财务。

她一看就是个非常精明的女人。

用弹力素整理的乱中有序的卷发，两条细长的半永久眉毛，美容院线产品调理下特有的白亮肤色，脸上浮着几粒黄褐斑，尖尖的鼻头两侧是清晰的法令纹。她的眼皮有些松弛，平时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刻薄。

事实上，她的确刻薄。

她认为自己自从嫁给他，就为这个家庭做了巨大贡献。

她把青春奉献给了他以及他的家庭，所以她要时时刻刻行使自己的主权。她要为这个家把持住前进方向，她日夜操劳，很累，但是这是她作为一家之主的使命。

她最抗拒的时间，就是每周末到婆婆家吃饭。工作已经够累了，她还要陪同丈夫到婆婆家例行公事。婆婆这两年明显年纪大了。越来越唠叨。但是她发现丈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小保姆。明显的，最近丈夫看起来出奇的孝顺，没事儿总往他妈家跑。

那个叫田小恩的小保姆，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好像挺听话的样子。但是她总有一种不那么好的直觉。

女人的直觉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用科学解释的感受，这种感受之所以难以解释，是因为它发生的过程通常找不到确切理由，但是又十分的准。

她看见丈夫有意无意的帮田小恩做家务，觉得应该这个场合轻松又不失严肃的提醒一下他。

田小恩做完饭后打扫，就缩回自己的房间。

她倚在房间里油漆剥落的暖气片上，大口深呼吸。她特别想此刻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电视的人是她而不是他老婆。

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软软的，有些凉。她小小的身体，经历了一次没有成功的孕育，现在又恢复成像原来一样，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的女儿正在奶奶的怀里，听奶奶读连环画。

她曾经是自己家里多出来的那个小孩，现在到了他的家里，她再一次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9点多钟，她听到他们打算回家。林阿姨照例到处翻找点东西给儿子媳妇带走。田小恩从房间里弹出来，帮林阿姨往玻璃瓶里装她新做的肉酱，然后送自己心爱的男人离开。

他的女儿冲过来撞翻田小恩手里的瓶子。

瓶子砸到他女儿的脚，肉酱撒了一地。

小孩儿哇的一声大哭。

田小恩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不知所措。

林阿姨冲上来抱住哭个不停的孙女，查看有没有受伤。

他下意识的抓住田小恩，和她说不要紧。

已经走到门口的他老婆忽然折回来，狠狠打了田小恩一个耳光。

他吓得马上松开了抓住田小恩的手。

这一个耳光，彻底把田小恩从自己编织的爱情美梦中打醒。

她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强烈的抑制不住的恶心，她开始干呕。

在爱里，每个人的位置都不一样。有的人付出一切，有的人利己主义。

风平浪静时的爱，看不到卑劣的人性。

田小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卑微的，在所谓的爱情里找寻生机。

那一刻，她柔弱的心，长出了棱角，开始变得锋利。

她从此要过没有羁绊的人生。

他的老婆终于知道了他与田小恩的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她听着田小恩细数过往。这个可怜的中年女人，她希望田小恩闭嘴，但是她又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那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丈夫。

她憎恶他的不忠，又像个警察一样，希望找出他对她背叛的更多的细节。

仿佛这些细节越清楚，她对他的批判就越深刻，她痛的感悟越深，就更可以下定决心与他决裂。

他痛哭着向两个女人认错，但是她们两个好像连起手来，要一起抛弃他。

他活该一无所有。

冬去春来。

田小恩终究是没有回去继续学业。

她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了。

她习惯这个地方，即使这里给她带来伤痛。可是如果这个痛不能够恢复，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也没有人告诉她，将来的路怎么走。

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人一定要和过去，和自己和解。

她也没有想过要原谅任何人。

她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她要向生活，向男人索取。

她不在介意他们的感受，她学会了在任何一种感情关系中，做看似对自己最有利的事。

偶尔也会有别人的家人来闹事，不依不饶。

她不在乎。

生活欠她的，她要向生活征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