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抗战路

文/王宁子

从得知妗子住院到她去世，仅仅只有几小时。没想到两个多月前匆匆一面，竟是永别。

那天我们起个大早赶到咸阳，黎明前的抗战路，在霓虹灯下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法桐树上零星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沿街的家属楼没了，舅走了，曾经的抗战路和阳台上的鸽子花草也随着岁月走了。如今，妗子也走了。

时光能留住啥？也许，能留下的唯有回忆。

舅是舅爷舅婆（外公外婆）唯一的儿子，舅婆曾说舅出生的那天晚上，舅爷梦到文曲星下凡。从舅出生的那一天起，舅爷就下决心，一定要把舅供出去，做个吃皇粮的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时值大饥荒，对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庄稼汉来说，要想供出一个大学生真的不易。为了供舅读书，舅爷舅婆勒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学习不错的母亲告别校园。为了不辜负家人，舅每周带着麸皮粑粑和野菜团子去学校。正值长身体的年代，常常没到周末就断了口粮，为了学业，舅忍饥挨饿，以水充饥。听母亲说，有一次周末舅饥肠辘辘地回到家，而家里冰锅冷灶，没有一口吃的。那天，舅带着母亲去了村外的新河，从河里摸回一篮子河蚌，没等到煮熟，舅就揭开了锅盖……

功夫不负有心人。舅在十八岁考上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通知下来，舅爷又喜又忧，喜的是人老几辈终于在舅这一辈再也不用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忧的是，家里穷得叮当响。那天晚上舅爷抽了一夜的烟锅，火星子在吧嗒声中扑闪到天亮。最后，舅爷磕掉烟灰，将蓝粗布腰带重新缠好用尽力气扎紧，目光坚定地对着灶火中的舅婆说：即使砸锅卖铁也要把文供出去。

那个倔犟的农村老汉，为了供儿子读书，起早贪黑，出力流汗，赶马车背粮包，看庄稼打胡基。只要能变成工分变成钱，再苦再累舅爷从没皱过眉头。每到枣子成熟的季节，后院的三棵大枣树是舅读书的希望。每天凌晨，舅爷在夜色的掩护下挑着两担红艳艳的大枣，急匆匆赶往咸阳城，到人潮涌动的抗战路口（咸阳火车站），在阳光下，在风雨中，啃着冷馍喝着凉水，忧心忡忡地等着卖主，唯恐被熟人发现，唯恐被当做投机倒把的典型。

多年后，舅安家在抗战路。每每被乡党提起，舅爷总会自豪地说，那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几个来回。是啊，那条路上，有舅爷挑着担子急匆匆赶路的身影，有舅爷焦急地等待，也有舅爷怯怯的吆喝声。十几年后，舅急匆匆从咸阳赶回家，舅爷已生命垂危，弥留之际，扭头望着窗外的三棵枣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舅爷走后，舅想接舅婆去城里，但舅婆舍不得那一把庄稼。对于从饥饿岁月走过来的舅婆来说，土地就是她的命。但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后，在土里刨了一辈子的舅婆因为糖尿病不得不离开土地，不得不随舅去了咸阳，去了抗战路。

那年冬天，每天早上舅婆总是蹑手蹑脚起床，不多时厨房便传来细碎的声音。紧接着，阳台上的鸽子醒了，咕咕地叫着。每天舅上班，舅婆总是站在阳台上看着舅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那段日子，病愈后的舅婆为舅做遍了农家饭，每天下午，舅婆站在阳台上俯瞰抗战路，寻找舅的身影。每天晚上，舅总会喝几杯小酒和舅婆拉着家常回忆着往事。那段岁月，也许是自舅参加工作后，他们娘俩在一起最长的日子，温馨，温暖，亲情依依。

自古到今，成功的背后是羡慕，是嫉妒也是恨，这种心理犹如沉寂在沼气池中的枯枝烂叶，一经发酵势不可挡。九二年，舅遭人诬陷，不得不停薪留职去了海南。舅婆生前曾多次提醒舅“帐怕三破，朋友别交财，交财永不来”，“杀不了穷汉，过不了富汉”。知子莫如母。舅婆知道，为人善良的舅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但舅却不以为然，他相信自己的真诚会换来真诚。但事与愿违，海南之行，验证了舅婆的忠告。母子连心，第二年，舅婆病重被送回老屋，等到舅风尘仆仆赶回，舅婆已经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安葬了舅婆，老屋空了，彻彻底底的空了，东江渡从此后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家。舅擦汗了眼泪，告别妻儿，决定背水一战。也许，唯有拼命能证明自己。踩着六月的阳光，带着一腔热血，带着不服输的性格，踏上了西去的列车。没想到，这一去，舅竟杳无音讯，等到再见时，已是五年后。五十八岁的舅如同耄耋老人。清瘦的脸庞，一双深陷的大眼满是沧桑，干瘪的嘴唇，曾经伟岸的身躯，曾经矫健的步伐，都被无情的岁月，被苦难带走了。五十八岁的舅，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目光暗淡。那一年深秋，当我忐忑不安地踏上抗战路的那一瞬间，看到眼前被岁月、被生活、被尊严、被现实击垮的舅，我背靠着门框，不敢看舅，只有默默地抹泪。

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不知道身在异乡的舅经历过啥样的风暴，只知道舅因为善良，因为太相信朋友而被骗的血本无归。五年，关于舅的传闻很多，有的说舅去了俄罗斯，有的说舅为了躲债，从此隐姓埋名，还有一些不堪的传闻让我们愤怒。愤怒归愤怒，但那一切，足以证明舅还在千里之外。

五年里，亲人们从未放弃，四处打听找寻。那年秋天，作为舅的养女，四妹放弃了一所好大学去了石河子，只因一个舅可能在那儿的消息。大学四年，四妹骑着车子走遍了石河子的大街小巷，走遍了有人烟的地方。一次次希望而去，一次次失望而归，但四妹从未停下脚步。

在亲朋好友的努力下，五年后，舅终于回家了。抗战路依然是从前的抗战路，但舅从前的影子再也看不到了。那个双眼炯炯有神，做事雷厉风行的舅被岁月带走了。

在那五年里究竟遭遇了啥，舅至死只字未提。

舅一生为人善良，做事严谨，在工作岗位上尽职尽力，从没利用手中的职权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也会被人陷害。面对凭空捏造的谎言，愤怒的舅在各种舆论之下唯有选择沉默，更没有想到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竟是自己交了几十年的知己！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舅选择辞职，也许，唯有辞职，能堵住那些杀人不用刀的捏造。舅始终相信，邪恶永远都是正义的手下败将，只不过需要时间。

一年后，舅带着未了的心愿，带着一生的遗憾走了。那天，老天哭了，抗战路哭了，法桐也哭了，满地都是悲戚的树叶。

在舅走后不久，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可这舅再也看不到了。妗子用政府补发舅的工资还完了欠款，了却了舅临走前的遗言。那天，妗子带着迟到了多年的消息在舅的坟头痛哭流涕……

如今，妗子也走了，牵挂的人又少了一个。抗战路还是那条抗战路，但脚步却一点一点走远了。那天，表哥把我们送出小区，站在路边，一遍又一遍挥手，一遍又一遍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