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要理发吗?”大爷的声音透过氤氲的水汽传来。
他身旁有一煤炉,一壶将开的热水嗡嗡作响,充满城乡结合部的气息。
我知道在这座城市,要找到一家便宜的理发店并不容易。
对面的阿飞理发店装修得金碧辉煌,充满英伦贵族风情。
顶着一头金毛的艺术总监Tony,理一次头发要两百,够我点外卖加一百个鸡蛋。
我仿佛看到从阿飞理发店出来的顾客对我无情的嘲弄。
“洗剪吹,十块钱。”大爷的话打消了我的犹豫。
店里没有热水器,那壶烧开的水被倒进脸盆。
大爷搬了一张凳子放在脸盆前,小伙子,坐下,洗头。
我在凳子上坐下,弯下腰,撅起屁股,把头埋进脸盆里。
MUSIC!
大爷打个响指,按下录音机,店里响起动感的旋律。
苍茫滴天涯是我滴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
是最呀最摇摆
……
大爷一边给我洗头,一边踩着人字拖翩翩起舞。
我认得这玄妙的舞步,它来自黄昏的广场,但世上很少有理发师能掌握它。
大爷的剃头推子很快,头发在空气中飞舞,我就像一只正被拔毛的公鸡。
很快,头发理好了。
……
大爷,这发型,很抽象,我努力注意着措辞。
你不懂,没关系,大爷耐心地解释着——
你发型的整体规划,融入建筑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我又用拉格朗日方程计算,让气流通过你发隙时,头发能发生简谐运动,以此达到让灵魂产生共鸣的效果。
我还想说什么,大爷跳着舞,飞快地在我头顶上补了两推子,我头顶顿时变成地中海。
看,这样是不是又好多了,大爷满意地打量着我的脑袋。
我说,大爷,好手艺,我懂了。
大爷挥了挥剃头推子,笑笑:我的手艺本没有这么好,直到后来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我为她学会了一种舞步。
就是刚才那个舞步?我意识到大爷是个有故事的人。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大爷指了指身旁的藤椅。
男人的故事总是跟女人有关,不然不能称之为故事,也没有人愿意听,反之亦然。
故事中的女人叫翠花。
大爷说,翠花大娘当年是极美的,又跳一手好广场舞,号称江南舞王。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来自北京的舞王南下江南挑战,翠花不得不应战。
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来我理发店让我为她做个时髦发型。
我的手艺很好,翠花打量着我的成果,不断夸赞。
我看着翠花迎春一样娇艳的脸庞,说,那我就给你做一辈子的头发。
那一刻,翠花的脸红得像天边的云霞,最后,她点点头,答应了。”
“斗舞那天,翠花顶着我做的发型,往舞林广场中央一站,衣袂飘飘,荣耀秋菊,华茂春松,倾倒无数英雄好汉——连同来自北京的舞王。
然后他们不比了,两个舞王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起跳舞。
一次,两次,十次。
后来他们一直跳,一直跳。
一天,两天,一个月。
他们从日出跳到日落,从日落跳到星斗满天,我不断地给翠花变换着发型。
后来他们又一直跳,一直跳。
一年,两年,一辈子。
山盟海誓,海枯石烂。
他们从城内跳到城郊,从江南跳到北京,我没法再给翠花做发型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翠花过来跟我告别。
我说,翠花,你答应过要让我为你做一辈子的头发,就要让我做一辈子的头发,少一天,少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那都不叫一辈子。
翠花摇摇头,不了,我已经不想让你为我做一辈子的头发,我只想去北京跟他跳一辈子的舞,从黑发跳到白头。”
大爷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
我说,大爷,人生只是逢场作戏,又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
我给大爷递了根中华烟。
中华,批发价三十八块五,零售价四十五块八,尊贵奢华。
这包烟来自我朋友的婚礼,我珍藏了两个月,一直舍不抽,但大爷是个有故事的人,值得我这么对待。
我知道大爷的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
我起身,照了照镜子,走出理发店。
外面阳光刺眼,我看着地中海发型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出神了好一会儿。
我猛然间想起——
很多年以前,也有个理发师,曾给我理过这种发型,也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她自己和北京舞王的故事。
我回头看了看抽烟的大爷,笑着摇摇头。
北京舞王是谁?
我至今也不知道。
但或许,他现在也正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指一指他身旁的藤椅,对某个人说,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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