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五章》
《男人的节日》
唉,时间是悲惨的。我老了,脸上呈现皱纹,颌下生出髭须——它们以前只提供给我想象。(我肯定见过这样一张画吗,老泰戈尔的胡子象冬天里卷曲的树?)
竹园——新界——雨山——围屏……头班地铁在清晨的死寂阴郁中穿越城市。经过每一处站台,我都看见一些和我一样的人——一些男人——手拎马夹、提兜,竖起的衣领贴住面孔。他们匆忙赶车,由于寒冷,黯淡了眼睛里的光泽。苍白而憔悴。他们要去哪里?熹微的曙色中,床上的妻子神情倦怠,飘飞的梦魇停留在一只红肿的眼上;嘴角留出口水的孩子;空空的牛奶瓶;炉膛上的锅。——城市本身是一只巨大的胃!
“好吧。”“不!”罐头落进提兜里,拎起来沉甸甸。城南超级市场速冻食品的气味暂时替代了车厢里的恶臭。一排排罗列整齐的货架前,男人们的目光有时象空气里流动的鹰。为计算一打生啤酒的价格,足足花去我五分钟的时间;而收银机发生了小小的故障:20元、100元、1000元……想到了星期五,华尔街。对面的男人窄小的脸上正升起绯红色的斑点。
这是个礼拜天,男人的节日。太阳悬挂在钟楼顶端的一根指针上,象一只随时会被刺破的气球。回来的路上,我听见人们小声议论;烟头的红火光;一张张漂浮在雾气里的脸。他们陆续下车,由于一只手中的份量,扭曲了半边身子,一摇一摆地消失在贴满广告的站台上。我选择一张靠近窗口的位置。我的行程还没有结束。石屏——雨山——新界——竹园……有时我会想想地面上的人,想到站名本身是否具有意义。把手伸出窗外?——不!而是让那只提兜安静地坐在腿上。我的手可以感到光滑的商标纸、打进去又凸出来的日期和缩写字母,然而,我的手触摸到了白铁皮上的锈迹和它隐隐发出的寒气。这样,在一只挤压过的罐头引起的小小恐慌里,地铁缓缓地驶近终点。
(1993年1月29日。)
《镜子里的虚空》
午后四点,那只常常迟了的,病态的挂钟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发出几声衰老的呵斥(它已经衰老了吗?存在的真实似乎被时间所遗忘)。寂静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灰尘,散布在一束进入窗口的光线上;而从半开的阳台门溜入的光线,越过一只沙发的扶手,把可人的黄色涂上我握笔的手背,而把淡淡的黑色罩在刚刚写下的文字上。这些文字还不曾闪光,留待未来的岁月去磨洗。
(静止的阳光,这半开的阳台门涌入的户外的音潮)
我甚至忘记了手中的书要写。长久的静默中,我会感到一些并不存在的声音:
“它太感伤了!”你曾以这样的方式喜欢上我写的诗。
愿望消失了,犹有意义的余响在绵延。如果我的手能够抒写爱情,那些尘封的日子,连同褪色的花朵,是否也象季节的流转?“你还属于我吗?”不止一次,我在惨淡的星光下,翻读你的美艳。
(阳光在房间里倾斜,赤裸着身体,爬上雪白的墙面)
而你的心冰冷得象一根充满锈迹的锁链。所有联结我们的事物:一本书,一段音乐,悬浮在记忆的深渊;那至今屹立于湖边的柳树,也因肃杀的冬天而挥尽它枯黄的败叶。注定消逝,不会永存,注定毁灭。
(倾斜的阳光,因时间的推移而黯淡,在墙角收敛步履)
好了,不要去面对虚无的镜子,让笔回到手中,尽管它不会带来任何东西,而把文字留在纸上。就象你的脚还能走,头发还能更灰白。
(1993年2月3日。)
《孤独》
就这样投身于暗夜:你的皮鞋钉敲击如清晨牙刷剥落釉质时的声响,但并不相同;人行道碎裂成一块块设色的方砖,隔夜的雨水在其中的一块反射灯光,没有一面镜子照亮你的脸。影子砸在地上伸缩自如;经过米仓、肉店、杂货铺,都戴着一副盲眼人的镜片;而门洞张嘴喘着粗气,吞噬进黑暗和风。在一个十字路口,深色大衣把你包裹得象滑稽的木偶,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横过街面。没有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黑暗中,可怜的经验被收藏。擦肩而过:一颗无助的灵魂,满口酒精和怨恨,惊惧于头顶的日光、远处的灯火,决定倒下(他不会砸伤自己);一个暴露在亮光中的男人,把自行车举到肩上,继续行走;简朴的民工;途经的野狗;守护童贞的小女人从看见你的地方调整方向;使妻子们颤栗的红舞女在每一处街角转动大腿。你看到你不愿看到的东西,但你看到了……然而风,风在所有人的上面吹。
黑暗中,日常的事物扭曲,变得不象自己。简单的数学,每一分钟都不停止它牌桌上的交换;进入必要的睡眠,值班门卫连梦中也能呼喊——“我发现你了,出来!”;一只脚伸进垃圾箱里,那乞丐赞颂着和平,各自的气味在呻吟中得到了加强。具有光洁质地的窗帘,海边的礁石、沙砾,降落或者上升;黑暗中,面具也打起了呵欠。
你的脚寻行在越来越狭窄的街面上,密集的枝桠在头顶聚合;缝隙中,一颗星星逃遁,拖长了亮光;飘飞的片叶完成它短暂的飞行后,贴向你的脸;有时是蝙蝠;象影子一样奔跑的猫。你的心因紧张而狂跳,步伐急促。而时间的散漫如夜行的空车,终于滑向零点时的十二声鸣奏。
城门关了,舞厅散了……告诉我,什么才是你要找寻的?
(1993年2月12日。)
《澄明之夜》
灯罩隐密的花纹与夜的淡香一起降临。整晚倦于读书,听觉正变得迟缓。我把手伸进裤兜,以便更好地放纵,那摸样象是等待某个老朋友的造访。宁静中,会感到心跳,殷红色的血在血管里疾走,但感受不到夜:夜在巨大的四面墙壁的外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动。
很少再有这样的白天,幸福大街13号那间孤单的酒肆,又恢复到往昔的黯淡。一个难得遇见的朋友想告诉我失恋是怎么一回事:抬起头,两个月未曾洗刷的脸。“因此”,他说:“某种情绪拯救了诗歌。”我们身边聚集着一些比我们快乐的人,我们为发现真理而举杯。他和我,我们两个人使屋子里有限的瓶子变空,使上了年纪的店主笑开的脸上布满皱纹……这只不存有任何价值的古董也知道2月14号意味着情人节,意味着我们的方式破坏了同时也是他眼中增加的风景。
有时候想想一天中发生的事,会变得惬意;只是想想,并不参与,如同审视一部不断重复的黑白片。里面的情节已成故事,它的人物充满了象征。我坐落的屋子朝向田野,细长的铁路线打这儿经过,变成一张弓的形状。许久以前,某人教会我识别货车与客车,带着不同的声响奔赴远方。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习惯于一个人读书、写作,或者凝神静思。磨得发亮的红木椅背托住我的身体,刚好够得上双肩。它快有一百岁了,可看样子还能支撑一会儿。直到墙壁坍塌,无所不在的夜象冰冷的钢,一片片让我的手触摸。
(1993年2月14日。)
《你,或掠夺》
这会儿,我合上书本,在重新遁入的黑暗中,隐隐听见子夜的钟声。梦境一般,我被手中烟斗浮起的雾气包裹,来到面南的窗下,一排雪亮的车灯正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闪过。
自从Y在烛光晚会上盈肩散披的黑发阻隔住昔日的暗夜,无数次起风的时候,总是意识到彼此间会发生一次谈话:有很多事物不能同时存在,有很多人。一次不经意的湖边漫步,我目送自己的影子被水漂走。
我开始选择早年山中僧侣的生活,手持卷册和一缕细沙。居住之地距离人群仅一步之遥。这样做并非排斥人类,我在排斥你。
弥足珍贵的时间,我不能全心于阅读。书本是否提供知识抑或经验,无人言说;也许只是欺骗。写作、写作,在洁白的纸上编织丝网,于明净的河中捕捞光阴。这样,常常在秋日的黄昏听见雪片的声响,横过屋顶。无数个日子重叠。
我没有想到你的来临,因而迟疑许久。沉默不只是语言,而是思想。今夜,你站在那里象是拄着拐杖的病人。你的确有些象我,我想起一张不曾拍摄的照片。这一想法使我意识到你的存在,开始思考你进入的时间,但并不重要。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距离很近。一排雪亮的车灯闪过,无意间,我望见你手中捏住的锋利的果皮刀。
(1991年10月。)
(原创作品,樊剑勇1990年代初写于雨山老宅;原文载1990年代某诗歌民刊)
附:这几篇散文诗在自己早年习作中算得称意,记得1996年曾寄给鲁迅专家、《散文与人》的编者林贤治先生,虽然未获录用,却意外收到他的回信,甚是感动,现全文抄录如下:
“剑勇先生:
新年好。
大作拜读过了。我编的《散文与人》不大会用,也许是“散文诗”这种体裁的限制,太追求诗意而在内涵上空了点。我不知道该为您转向何处,只好退您另处了。您的文字是漂亮的,将来写得满意的文字,盼能再寄若干。
谢谢您对《散文与人》的支持。
保持联系。
林贤治
(1996)3.3”
之后没有与林先生联系,是因为从那以后,近十年几乎不写东西。但这封信始终保存着,相信会对自己今后的写作以鞭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