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悠叶
如果有一个地方让你感到伤痛,那必定曾经给过你刻骨铭心的感动。
自成家后,回乡下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也许是没有了旧时的念想,也许是不敢靠近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今日的天空和往常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心中有股强烈的欲望,很想回去看一看,想再走一走回家那条窄窄的小路,也许能找回心中的那一个缺口。
念旧的人总是容易多愁善感,我想是因为对于生命里所有给过你陪伴的人事物都心存感恩。
我们海岛乡下的房子,都是石头厝,间距不大,左右不过三五米的距离,但每户人门前都有一片门庭空地,像是每个人都会走过一段未知的将来,每一座都有属于它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悲伤的或者更悲伤的。
车子停在村口,往日我总是习惯远远的仰望着家的方向。岁月更迭,最高处的那几栋石头厝,曾经那么鲜明的色彩,如今却被世界遗弃,黯然失色。
此时晴空万里,后视镜折射的强光让我有些失神,恍神间,似乎看到了童年时光的缩影,在阳光的映衬下,石头屋像是重新拥有了生命,又鲜活了起来。
远离了家就远离了快乐,心就孤单的像一个孤儿。
从村口到家要经过一条窄窄的小路,先经过明玉阿姆的家,然后再到奶奶的小屋,每回回去都要先到奶奶的屋内问声好。92岁的奶奶,是时光最温柔的表白,她朴实勤劳善良,只是眼睛不好,记得我们的名字,但记不住我们的样子,她总是笑盈盈的叫我们阿命。每年奶奶的生日就是我们家族相聚的唯一凝聚力,是这个亲情疏离的年代和这个村庄仅剩的牵挂和美好。
经过奶奶的小屋,后面就是一个小石头坡,爬上去再走两步就到了我家。这个石头坡外人走不惯,但对于在这个村子长大的我们易如反掌,小时候都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而过,虽然现在年岁渐长,骨头僵直,但自我感觉功底还在,只是步子不可能再那么轻盈。现在这个小石坡不再有多少人经过,坡下满是杂草,也不再有人打理,兴许是它也老了,再也承载不了那么多成长的步伐。
时光辗转,眼前仿佛看见那个奔跑的少女,年少时的她,只想快速的长大,快快的奔跑,跑过贫穷,跑出村子,跑向幸福;可是她跑出了村子,却跑向了孤单,跑向了迷茫,跑丢了快乐。
贫穷的年代,幸福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单纯的吃饱饭就够了,梦想是奢侈的渴望。
“千不像千,人子在两边,好好闺女家,跟鬼做邻居”,这个字谜是我会的第一个字谜,是右邻的五哥教的。他和我爸一样是打石头的,高高瘦瘦,晒得黝黑。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是小混混,最小的女儿叫小霞,和我一样大,我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五哥不打石头的时候会坐在门口的石条上,手拿铅笔在一块破纸皮上涂画,有一回我好奇凑过去看,惊奇的发现纸皮上栩栩如生的孙悟空和猪八戒,没见过世面的我顿时对他崇拜的一塌糊涂,原来干苦力的男人内心不一定都是糙汉。他对着我笑,问我想不想学,我用力点头,也许是还太小也可能是我天生对画画没有天分,怎么都学不会,后来他又教了我几个字谜,我倒是一直记得深刻。现在想起来,这样的生活应该不是他想要的,他应该也有他的诗和远方。
五哥的家是最早人去楼空的,人说人走茶凉应该就是这样吧。没几年五哥得了绝症走了,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去深圳混了,又过了几年五嫂也改嫁了,再后来小霞也去深圳找她哥哥了。五哥家破旧的木门紧闭着,像谢幕的电影,慢慢暗淡褪色。
人一生会有许多的朋友,亲密的时候你会单纯的认为这辈子你们都会黏在一起,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站旅途会有怎样的转变,有些道别,一别便是永远。
小霞是抱养的,她脾气有点怪,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她似乎也不屑一顾,但她只对我好。有一回我和她闹别扭,气急败坏脱口而出:你就是一个抱养的小孩,她顿时愤怒抓狂,直接摔翻我和我手里的碗,我想是我过分了,我刺中了她心里的痛。
她跟着哥哥去深圳打工,刚去的前一年里她还和我断断续续的联系,我记得每次我都会说这几句话:听说深圳是一个很乱的地方,你千万千万不能被人骗了,千万别随便跟男孩子走。最终她还是跟着一个做厨师的男的走了,然后就失联了。直到几年后她从别人那里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她和他生了三个孩子,但是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孩子都没钱上学,再后来她寻求帮助,她说今天已经没钱买菜了,我尽了绵薄之力,再后来就几乎没有再联系。人生就是不停选择的过程,并且要自己承担后果。时光荏苒,她的脸一直印在我的脑海,想起的时候心似乎还是有些疼,只是终究是搁浅了。
命运轮回,前世的债会是今生的苦难,所以我们要无愧于这一世。
屋后是阿猪嫂的家,她很胖很胖很胖,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出过村子,每天最远的路途就是从屋里移动到屋外。偶尔听见阿猪嫂和大人们聊天,她说很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可是太胖了走不动,再后来她越来越胖,连屋子也没再出了。她老公有老年痴呆症,经常大小便失禁,她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儿子智商都有问题,三个都没娶到媳妇,平日里都是靠帮村里人干点杂活赚一点生活费,但三个女儿都很正常很孝顺,平日也都是三个女儿帮衬着家里。我想面对这样的人生,能够熬下来就是最大的本事吧。过了几年,阿猪嫂终于出了一次门,却是因为病了,是救护车来载的。再然后她又出了一次门,这一回却是永远的走了,她可以自由的去外面看一看了,她摆脱了苦难的家庭和沉重的身躯,只是这一次,再也回不来了。
灾难总是比你想的残忍,人总是比你想的脆弱。
屋前是六叔的家,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六叔也是,一家好几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六婶个子不高,还有很严重的驼背。但命运不会放过贫穷,六叔早早的走了,六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一次出海务工中意外了,小儿子更坎坷,在20多岁眼睛失明了。记得那天他和我哥几个小年轻在一起玩,忽然听到他痛苦的嘶吼,大家匆忙把他送去医院,回来就看不见了,在我看来他是莫名其妙的瞎了。身体一旦有了残缺,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似乎就不再那么有价值,尤其在那个生存艰难的年代。我仍记得他白白净净,每天清晨都会起来晨练,往后的几年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但都无疾而终。他很坚韧,去学了盲人按摩,几年后居然还小有成就积累了一些积蓄,记得有一回我落枕,他还热心的帮我推拿几下。命运似乎对他特别的残忍,30多岁的时候他得了癌症,那时每到夜里总能听到他痛苦的呻吟。直到一天夜里,也许是痛到难以忍受也许是他的信念终于瓦解了,在一声痛苦的嘶吼以后,接着一声巨响,世界忽然安静了。他不喊了,也再也喊不出声了,他选择从门前的这个小石坡上滚下去,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我想,有种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六婶的晚年,在大媳妇的苛待中度过,前几年也走了,又一座房屋人去楼空,又一个故事落幕。
许多事情努力会有结果,但有些事情你只能妥协,就像总有一个人会先走。
左邻的是二伯的家,他的屋后常年栽着几棵无花果树和几棵石榴树,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好多小屁孩都会偷偷去摘来,好吧,我也是其中一个。二伯家的门庭空地最大,是我们这群小屁孩最佳的娱乐场所。小时候的幸福特别简单,饭后和几个玩伴集结在比玩冲关游戏就是最好的消遣。印象里二伯和姆姆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我们在玩闹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饭后一人一张凳子并排坐,就这样静坐陪着对方,偶尔说一两句话,几十年如是。我想这样的陪伴现在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前几年二伯走了,有一回妈妈和我聊天说起姆姆,她说二伯走了后,姆姆突然一下子失了魂,有点呆呆傻傻的,她说以前二伯每天都会给姆姆洗脚。有一回回家,在村口远远望上去,看到姆姆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门前,后来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没反应,眼里没有任何神采。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几十年的同朝共夕,一下子破碎了,我想生命走到最后,长长的回忆是最美好也是最残忍的拥有。不必叫醒她吧,这样的深情像上瘾般欲罢不能,我想在门前坐着的她一定不忧伤,她望向的地方,一定是二伯和她共有过的方向,必是星光闪烁的地方。
岁月长河流过,带走时光中的枝繁叶茂,带走犹然在耳的蝉鸣声声,只留下残骸在云中哼着缥缈的歌。
有些人可以轻易割舍,有些人却徘徊不前,为了不值得的抛弃值得的。
家门口有几级石阶,是我离家踏出的第一步。门口还有一棵从来就没长出过桑葚的伪桑葚树,如今光秃秃的只剩树干,就像隔壁空空的屋子,湮灭了守望的意义。门前交错缠绕的晒衣绳,旧旧的静静的,风雨中飘摇,像血脉相连的根,走散过,决裂过,却依然根根相连。前世多久的守候才换来今生的拥抱,又如何能在今生挥霍这份深情?
眼前自动回放着无数个催泪的片段,爸爸挥汗如雨的样子,妈妈播种的背影,姐姐结婚时的眼泪,大哥成家时的喜悦,还有两个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一起抬着水,扫过草,找过小弟……
如今,屋后的那口老井已经干涸,一起许过愿的少年,走散在春暖花开的季节。
有些人近在咫尺却只能远远望着,
有些话呼之欲出却只能哽在喉咙,
有些爱历历在目却只能沧海桑田,
我们去古城小镇看过,去繁华都市看过,去云端之上看过,也去戈壁沙漠看过,却不再想回家看一看。
谁忘了,走出村子时父母含泪的目光,
谁记得,走出村子时稚气未脱的自己,
天很蓝,云很多,阳光正好,
风随浪潮涌动,
守着爱远去的方向。
眼中的雾迷离了我的小屋,
我走了,我明白,那已经是再也回不去的仰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