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还躲在厚厚的铅云后面,我们按事先约定的日期去新房子办理交付。冬天惯常的灰色调背景下,汽车尾气和阴寒把2019年的第一个早晨搅得很昏暗,我只偶尔听得到鸟雀从未曾抖落所有枯黄叶子的鹅掌楸枝桠间发出间歇的明亮的叫声。
我们从小区东门出去,昨天的雪影儿已经消失了。四周高高的樟树和低矮的灌木丛底下,落叶正在更坚定地渗入泥土的缝隙。
公交站台上,一位清洁工女士正握着一个扫把来回摆动手臂,地上除了几片在风里跌倒的栾树叶,便是似有若无的尘土。其实,她首先吸引我的是最初那单音节的“哈”字,连续高亢的六下,纯净,透亮,那时她从我身旁越过,留下泛着酱红色的侧脸影子,肌肉因为笑容而聚拢起来,空气里的凝重感顿时被稀释了。她操着我费力分辨依然无力解读的方言,对着回收垃圾桶讲话,我不相信那只是自言自语式的自嘲,看上去她非常正常。正当我疑惑地排查着她可能的说话对象时,一个五十上下同样着清洁工统一服饰的男人从站牌后走出来。他脸上堆着笑,嘟哝着什么,女的像是被鼓励了,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似乎带着嗔怪:“你每天走来走去的……”含混的声音像一团糨糊涂抹在我的耳膜上,我费劲去搜索可能的类似“青菜”、“鱼虾”之类纯粹而清晰的音节,可是我一无所获。这不由让我想起英语中“made of”与“made from”的区别,显然他们的对话本质上只是源于信息不对称。她的语气中有不少责怪的成分,可笑容显然越来越灿烂了。
我们坐车抵达小区,直接穿过因为交付而“不设防”的北大门,跨入中庭。触目都是新近栽植的树,在冬季寥落不堪的氛围中,除了海桐、杜鹃和栾树,太多的花和树在不得已的寂静和被动的掩饰中,隐去了姓名和来历。毕竟我们与她们才见第二面,以后,会有一大把时间,用来彼此磨合和看见。
每幢楼的阳台,在大红色中国结装饰下看起来整洁有序,小红灯笼纷纷停在间隔着的树梢上,萌猪的造型与温馨的话语卡插在草丛间,烘托出热烈的气息。门把上,窄条红色字条适时嵌入的祝福,一点一点暖着这个尚且空落落的崭新小区。我们经过一系列“过关斩将”,终于踏入“欢迎回家”的家门。
一股胶水味和传说中的甲醛味弥漫在角角落落。这个投放了大量资金,穷尽了太多精力的空间,现在还是像光秃秃的树那样,需要时间去填平,以及释放。在长长的时间河流里,憩息下供内在自我停留的适当空间,大约就是许多人毕生所追求的一种形式。
我不知道这个前后将有地铁通达,交通条件尚成熟的区域在春天时将开放什么花,夏天和秋天时,是否有杨梅红透枝头,以及桂花飘香。以桂字为首的小区,若无金桂点缀,多少缺乏了诚意。小区里各色的红橙黄绿在结束一大段沉寂之后,在热闹到来之前,绝不会放过季节的垂青。可现在,我仍然看不出端倪来。小区的空间远比自家的小范围更有设计感,不再只是方方正正和一眼望得到底的透彻,而是呈现了曲径通幽、泉流涌动的场景。
现在,一切都处在虚怀若谷式的发酵之中。我们还登上高楼,去探究一览无余的远景,极目远眺,寒冷的风里包裹着眼力所超越不了的新奇,仿佛每个人都希望拥有比现在更多的高度和厚度,从而突破自己的局限。而我,更希望触摸到实在的枝桠,就近闻见她们的气息。
该回去了。当我还在回想早晨那女人的“哈哈哈哈哈哈”,忽见公交站台上,两个打着手势的男人很清澈地笑着,其中一个一会儿打着类似OK的手势,一会儿竖起大拇指,他来回踱着步,绞着手,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公交车来的时候,他还兴奋地手舞足蹈着,他的同伴走在他前面,我怀疑同伴是否看见了他的手语。他们显然被剥夺了感受世界的一种途径,失去了讲话的能力,但我分明看到了他们内心的亮堂。
真喜欢站在人群中,感受这种贴地“飞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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